洛书·鹃血牙璋

　　一
　　有一天，他们在家门口发现了一堆腥臊馊臭的垃圾。他们非常愤怒。因为他们的家是一座神圣庄严的神殿，是谁胆敢这样玷污圣地、亵渎神明？
　　随即他们发现，那腥臊馊臭的一堆不是垃圾，而是一个受了伤的女子。他们急忙把她抱进家门，将她安置在温暖洁净又柔软的床铺上。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如果天下的丑共一石，这个女子就有三十三石。她的面目扭曲狰狞，浑身布满伤口，脓血横流，呼吸则带着令人作呕的最难闻的腥臭。无数蛆虫在她的身上狂欢，每一条的毒性都甚过三尺长的蜈蚣。她不言不语，痛苦悲愁。

　　妻子是一个和蔼亲切的女主人，她每天亲自为女子清洗伤口，更换衣服，并用柔和的细语安慰她。
　　丈夫是一个堪配与诸神同飨的人，他亲自到最危险的深山里，采集最珍稀难得的药材，并每天在神明前为女子做最虔敬的祈求，愿她早日恢复健康。
　　他们的孩子，如诗如画般美丽的孩子，虽然他们毫无力量，却常常来到女子的床头，用那如阳光般明媚的最天真无邪的笑语，为她驱赶阴霾。
　　但这个女子仍是不言不语，痛苦悲愁；她的伤势也毫无起色，仍是濒死沉重。

　　妻子仍是每天为她清洗伤口，更换衣服，用柔和的细语安慰她，从来没有半丝的不耐。
　　丈夫仍是为她采药，并每天在神明前为她做最虔敬的祈求。他是一个堪配与诸神同飨的人，他不允许的事情，诸神亦不允许；他所要求，诸神无不点头，但这一次……
　　女子仍是不言不语，痛苦悲愁；她的伤势也毫无起色，仍是濒死沉重。就连从来不知道忧伤为何物的如诗如画般美丽的孩子，一看见她的脸也禁不住哭起来了。

　　——女子啊，你叫什么名字？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为何你是这等模样？你究竟经历了何等的苦难和折磨？现在你有什么需求？请告诉我们，好让我们帮助你。
　　女子仍是不言不语，痛苦悲愁；她的伤势也毫无起色，仍是濒死沉重。

　　如此，过去了三十三天。

　　二
　　在他们的家，这座神圣庄严神殿的北门外，有一条宽广的冰河，自西向东流。
　　从来没有人回溯到河的源头，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河的入海口，它似乎是从虚空里滔滔奔来，又漫漫涌回虚空中去。更没有人到过河的对岸，它茫茫无际，广阔甚海，它的彼端，定是另一个世界。
　　这是一条不被半粒凡尘玷染的冰河，流淌着世间最洁净的水。丈夫每天晚上用这最洁净的水清洗身体，涤濯精神，所以他是一个连高洁青松都要折腰倾慕的人。
　　第三十三天的晚上，当他走出神殿的北门，来到河边洗浴时，一个女子跟在他的身后，也走出神殿的北门，来到了河边。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她的头发像乌木一样黑，她的皮肤像新雪一样白，她的嘴唇血色充足，鲜红娇艳，春天的玫瑰花也比不上。
　　是星星的光芒在她眸中闪耀，她额角发际的典丽甚过最精致的牙雕。她的鼻梁，是雪地里的一棵小松树，又挺拔又秀气；她的牙齿，是两排细细琢磨小心编列的最洁白的贝。她的颈是最尊贵帝王建造的最高雅的台，她的腰是一只花朵形状的无瑕玉杯，承着她的身，仿佛装满只有天神才配享用的最香醇的酒。她的血是华旋香水海里最芬芳的流转，她的骨肉是神明切磋香玉精心砌就，她的呼吸是春天最和煦甜美的柔风，她的精神，像冰雪一样洁净。要是骊龙见了她，就会羞愧地把颌下那没光彩的泥丸藏起来；要是凤凰见了他，就再也不愿栖在梧桐树上，而是恳求她的恩准，落在她的肩头。
　　如果天下的美共有一石，她就有三十三石。

　　三
　　她来到丈夫的身边，说：“你，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现在，月色正好，万籁俱静，你愿不愿意靠近我，亲吻我，抚摸我，赠予我你最神圣庄严和最高贵洁净的血？如此，我将为你带来两个孩子，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如苍山上青翠摇曳的竹，如晴空中皎白无束的云，她们的美丽与可爱、聪明与活泼，将一点儿也不输给那如晶莹新雪般的姐姐。”
　　丈夫说：“不，女子，我不愿意。”
　　女子问：“难道我不够美吗？”
　　丈夫说：“不，女子，你很美。但我有我的妻，我在神前与她立约，我发过的誓言不能违背。”
　　女子问：“难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丈夫说：“不，我很喜欢。我希望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但是，如果从此以后神明再不给我任何一个孩子，我仍是天下最幸福的父亲。”
　　女子说：“请不要怀疑我的诚意，你拯救了我的性命，我只是想报答你。”
　　丈夫说：“不，女子，我会尽我所有的力量帮助任何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但我的目的并不是希求报答。”
　　女子问：“你，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你真的不愿意让我为你再带来两个孩子吗？”
　　丈夫回答：“谢谢你的好意，女子，我不愿意。”
　　女子问：“你，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你真的不愿意让我为你再带来两个孩子吗？”
　　丈夫回答：“谢谢你的好意，女子，我不愿意。”
　　女子问：“你，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你真的不愿意让我为你再带来两个孩子吗？”
　　丈夫回答：“谢谢你的好意，女子，我不愿意。”

　　如是，再三。

　　四
　　女子哭了，她说：“你，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你即将养育一只从血海里爬出来的、红色的、最凶邪的兽，它将是你最偏疼的小娇儿。但它会离开你，经历最痛苦最凄楚的人生，并为你开启最悲惨最恐怖的厄运。我本想为你带来另外两只兽，一只追捕它，一只镇守它。如此，无论那红色的兽走到天涯海角，它都会很快回到你的身边，并永远不离开北门神殿和琅琊冰原。可你拒绝了我。你为什么要如此正直、如此高洁？你为什么不肯稍微自私、稍微卑劣？”
　　随即女子又笑了，她说：“你，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正因为你如此正直、如此高洁，绝没有稍微的自私和稍微的卑劣，所以那只红色的兽，才敢从南方毫无畏惧地向你奔来。它知道你是天下最幸福的父亲，所以它想做你的儿子，以得到幸福。天下也只有你可做它的父亲。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当报答。如果你不愿意我为你带来另外两只兽、为你追捕和镇守厄运，那么，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
　　丈夫说：“女子，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情。不过，如果真如你所言，我将再有一个儿子，他将是我最偏疼的小娇儿，他将经历最痛苦最凄楚的人生，我恳求你，在他最危厄最无助的时候帮助他。”
　　女子说：“你，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你果然是琅琊冰原……不，你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你最偏疼的小娇儿将有和我一样的容貌，这是我与你订立的契约，在他最危厄最无助的时候，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这张脸从你眼前消失之日，也就是你最悲惨最恐怖的厄运来临之时。”
　　说完，女子走进冰河，冰河翻起浪花，一朵一朵，像纯白的莲盛开，荡漾起伏地铺满水面。她就轻盈地踏着那些盛开的白莲，顺流而下，飘然地向东方去了。临去前她回头，微笑着说：“你，琅琊冰原神明的后裔，北门神殿的主人，请记住我的姓。当这个姓再次来到北门神殿时，琅琊将结束一切厄运，得到永恒的幸福。”
　　丈夫问：“女子，请问你的姓？”
　　女子说：“我姓……”

　　五
　　这时候，丈夫醒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但梦见了什么却恍惚飘渺，若有若无，越想忆起就忘得越快，如同虚空里一只手拂去了最细微的蛛丝。梦境如一缕透明的幽雾，就要在清甜的晨风中消散殆尽。
　　这时候，妻子也醒了，她轻轻笑着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在茫茫的雪地里，一只红色的小狐狸从南方跑来，扑进我的怀中。我想我们大概会再有一个孩子吧。”
　　丈夫说：“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刚才我也做了一个梦。”
　　“是什么样的梦呢？”妻子问。
　　丈夫说：“不记得了，好像有一个女子，告诉了我她的姓，并要我记住这个姓。那个姓很怪，我从来没听过。”
　　“她姓什么呢？”妻子问。
　　丈夫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回答：“她好像是姓……流？”他的声音又轻又缓，仿佛怕话音一出口，就会惊碎一个最脆弱的梦。他望着虚空，不知洞彻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什么样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瞬间眼中风起云涌。为了不让妻子误会，他又轻又缓地补充了一句：“顺流而下的流。”

　　那个有三十三石丑的女子不见了。她的床铺干净整洁，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在北门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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