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依旧

　　外间关于镇南王夫妇夫妻情深的新段子又出炉了。王妃初掌家务，就捅了这么大的篓子，镇南王竟也连句申饬都没有，处置了几个下人了事，算是给了一个交代，王府的名声都不顾了，连王府内务都让王妃继续管。要知道，前几年静安王妃就是因为逼杀人命被送了家庙。
　　实际上，王妃病三天休两天的，纪霆便指派了几个心腹帮老王妃管家。打算过几天将管家权连带王府的一些产业交给艳阳，算是对艳阳这回的补偿，可艳阳就是岿然不动。
　　纪霆以为那天之后，艳阳不久就得回王府来，来看儿子顺便商量商量升王妃和封世子的事情，他十分头疼怎么和艳阳交代。结果艳阳日日紧闭公主府大门，毫无反应。倒让纪霆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
　　其实纪霆和王妃多虑了，艳阳压根不记得这回事。她那天真觉得纪霆就是忽悠她来着。上辈子他们宁愿让纪南女扮男装，就连纪东死了也不给追封世子，这辈子怎么可能因为纪霖，因为大皇子在这件事情上妥协。所以艳阳一听就觉得是缓兵之计，过后就把这事忘了，谁曾想那两口子当真了，还自个在王府里纠结得难受。

　　自从那天后，穆磊就接管了公主府的防卫和外务，消息当然比艳阳灵通。这条消息他是知道的，不过他不会刻意和艳阳说，那剩下的人当然也不敢说。于是乎，艳阳每天在瑶光阁上悠哉悠哉地看游记。任凭镇南王府那两人整天提心吊胆地等着艳阳去王府大闹一场，等的都快魔怔了。
　　穆磊的书房在瑶光阁上，在他的要求之下，艳阳叫人把他书房隔间的屋子收拾出来给他，又辟了个小厅给他当待客的地方。穆磊的理由很简单，瑶光阁是公主府整个五行八卦阵的中心，俗称阅兵台，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到整个阵势的布局，有什么情况方便应对。艳阳一听，索性也就在瑶光阁上不走了。
　　整个瑶光阁是个回字形建筑，艳阳在这边一抬头就能看得到那边穆磊在干嘛，有时候商量的人进进出出，有时候在低头批阅公文，有时候就只是看书而已。时光悠悠，竟然分外漫长。
　　艳阳闲极无聊，也是为了打发心中焦虑，干脆到那天呆过的水阁中开始画大夜江山图。
　　穆磊正在翻前朝大将卫玄留的深水船坞图纸。瑶光阁除了是个登高阁，在这些房间的下面都是藏书的地方，藏有无数典籍。艳阳当然也是不知道的，不过穆磊精布阵，擅机关，通医理，一进这个阁楼就觉得不对劲，三两下找到了那个号称“环琅□□”的藏书阁，入口就在他现在的这个书房。艳阳目瞪口呆，自己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占着这么大一座宝藏不知道啊。
　　穆磊更是觉得惊奇，里面藏的许多都是珍惜的图纸和孤本，可惜不能全运回南境。镇国长公主，真不愧镇国之名。不能带回去，穆磊干脆多看一些，能看多少算多少。
　　穆磊发觉屏风那边有人来了，除了艳阳也不作第二人想。干脆放下手中的图纸，绕过屏风，见艳阳挥毫泼墨的竟是一幅舆图。遂指着图上的一条河流，出言指点道，“这条画的不对，再往南一点。”
　　艳阳干脆放下笔，说是画大夜江山图，其实她出生起没出过上京，画的舆图也不过是那天从环琅□□中找到的孤本，加上一些史书和地方志的修正而已。这么想着，忽然有点灰心，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出上京。
　　穆磊见她忽然灰心起来，以为自己让她不高兴了，不禁心里失笑，到底是小姑娘啊。刚想说什么话来补救一下，却见艳阳开口道，“我从出生起就没出过上京，说是画大夜江山图，其实只能从地方志上考证一下。到底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什么时候能自己去走走，也就不算纸上谈兵了。”
　　穆磊见自己想偏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只安慰她道，“不说是你，就是生在豪门富贵家的孩子，谁没做过江湖梦，等到自己出了门吃了苦，就知道家里好了。”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不大有可信度，“那你吃了苦，为什么没回家去？反而要继续吃苦呢？”
　　穆磊大概策论也学的不错，“没有苦，哪里知道甜是什么滋味呢？”
　　艳阳闻言点头，有了前面的甜蜜，后面的苦涩越发让人难以忍受。艳阳把对前世的一点怅然压下去，专心和穆磊考校起舆图来。穆磊长期在南方摸爬滚打，对西南的一山一河十分熟悉，有了他的指点，艳阳画的事半功倍。
　　艳阳不禁奇道，“你这么熟悉，怎么没有自己画舆图？”
　　穆磊“谦虚”一笑，“现在我们南军用的舆图的初稿是我画的。”
　　艳阳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自己班门弄斧了，在行家面前画什么大夜江山图，亏自己还觉得了不得，打算做圣寿礼物献给父皇。
　　穆磊看她有些郝然，亦知她所想，“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现在我们出不去这公主府，有万卷书可读也是好的。”
　　艳阳总觉得他说的话恰当好处的熨帖，好像夏日里正是时候的一股清风。难怪传言评价他性情沉厚。

　　艳阳画着舆图，穆磊坐在她身边看图纸，不时点评几句，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便带着艳阳下了瑶光阁，吩咐道，“晚饭摆在山月洲”。
　　山月洲在瑶光阁下，取东坡《后赤壁赋》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之意，是一个封了三面的临水亭，建成小舟模样，乃全府里最佳的赏月之所。
　　夏日炎炎，在这里吃饭倒舒爽些。卤鸭子，清蒸鲈鱼，凉拌黄瓜，清炒白菜，冬瓜排骨汤。食谱一向是穆磊定的，颇平淡的家常菜，却正和现在的天气，吃起来分外舒适。艳阳另加了一道冰糖燕窝做甜点，穆磊不吃这种女子滋补之物，就给他换了桂花绿豆汤。
　　夜色渐浓，九洲池边星星点点的灯光投进来。船舱里的空间不大，艳阳身上的香味若有若无地传过来，勾得他身上一阵燥热，索性一口把冰镇绿豆汤给喝了，才把心中那点绮念压下去。艳阳没发觉他的异样，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镇南王府，镇南王书房。
　　纪霆面色沉沉地看着眼前的西北情报，面前乔装而来的大皇子夫妇反而镇定很多了。
　　纪霖灵柩出京，十七天后到达甘州城，飞鹰军全军缟素，扶灵进城。西北督帅何进率亲至甘州吊唁。谁知灵堂上变生腋肘，纪霖从棺木中一跃而出，当场擒拿何进，扣押其心腹。随后，纪霖借何进帅印，将十六名西北军将领诱至
　　甘州，当场宣读圣旨，西北督帅何进，其两子及四侄，连同七名心腹将领押送进京受审，何家军被纪霖接手。纪霖暂代西北督帅，主理西北军政。
　　按照时间计算，最迟三四天后，何进就该进京了。皇上要借着西北军粮案肃清地方，整饬军中，一场清洗不可避免。
　　大皇子妃何氏沉声道，“王爷，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六王和皇上呢？”
　　何氏将手中簪子轻轻往桌上一敲，簪子应声而断，纪霆会意。
　　纪霆犹豫许久，“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艳阳？”
　　何氏早有准备，“六王狼子野心，指使西北将军纪霖和云南王世子穆磊诬陷何督帅，意图置大皇子与何家于死地。艳阳公主穿针引线，如何处置艳阳公主，不都是王爷一句话么？”
　　纪霆沉吟，“要是穆磊不肯就范呢？”
　　何氏一叹，“那皇姐就只能听天由命了，乱军之中，什么都说不准。但只要处置了穆磊，剩下的我们决不再追究。”
　　纪霆淡淡道，“放过艳阳。”
　　何氏不由得讥讽一笑，“都说王爷对王妃一往情深，也不尽然嘛。皇姐都要把绿帽子往你头上扣了，王爷还这么维护她。”
　　纪霆坚持，“放过艳阳。”
　　何氏一哂，“兵贵神速，最多再过半天，穆磊也会得到消息的。皇姐已经放跑了纪霖，要是穆磊也逃回南境，这麻烦就大了。”
　　纪霆妥协，“我去和她谈谈。”
　　何氏面露狠色，“谈？上回就谈跑了一个纪霖，这回还谈？王爷，我不想要公主的命，可她这样一而再地坏我们的事情，为之奈何？”
　　纪霆无奈，颔首应允，“跟手下人吩咐，不许伤害公主。”
　　何氏见这是谈妥了，欣然道，“这是自然。”她当然会吩咐，做不做得到就另说了。穆磊手上有东西，谁知道艳阳公主手上有没有，还是死了的好。

　　大皇子夫妇刚走，慕容天下和定王妃就从书房的内室走了出来。定王妃的气急败坏，紫眸含怒，“老大他们怎么知道穆磊在公主府？是不是你们把艳阳供出去的？”
　　纪霆声音平静，“是。”
　　穆磊对公主府把控严格，但是艳阳毕竟是从镇南王府出去的，手下的人和镇南王府，和定王府的联系千丝万缕。就算打听不到具体情形，知道穆磊在艳阳公主府总是不难的。就算他一开始不知道，在艳阳沉寂了这么多天以后也不得不起疑心了。
　　定王妃更怒，“处置纪霖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不是说你不追究艳阳么？”
　　纪霆点点头，“只要她过了这一关，这事我决不再追究。她永远是纪西和纪北的母亲，镇南王府也永远有她一席之地。”
　　定王妃咄咄质问，“那她要是过不了呢？”
　　纪霆面上不动，心中不忍，艳阳与他是少年爱侣，有青梅之谊，数年恩爱，育有四子，他何尝不想护她周全，却淡淡道，“生死有命，还能怎样。”
　　定王妃按捺不住，直接要一个耳光抽到纪霆脸上，却被身后的丈夫扣住了手腕。
　　定王妃怒而回头，“你也是知道的？”
　　慕容天下蹙眉，“冷静点。我已经让人把这个消息传给穆磊了。以他的本事，守住公主府不成问题。这个机会我们已经等了十年，难道，还要再等下一个十年么？”
　　定王妃怒气稍缓，“那么事后，你们打算如何处置艳阳和穆磊？”
　　定王觉得这问的莫名其妙，“只要老大事败，他们都是受了冤屈的忠臣良将。艳阳还是公主，穆磊还是南藩世子。”
　　定王妃心里有自己的隐忧，见慕容天下没有往这个方面想，却又不敢挑明。总不能说，镇南王爷你女人和别的男人同居一府一个月你别介意以后不准打击报复哦。干脆把这句话又吞了回去，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纪霆心中也是纠结无比，艳阳啊艳阳，你真不应该搅到这池子浑水里来。你知不知道，你险些坏了我和你弟弟的大事。

　　该不该进来，艳阳也已经在这个池子里了。果如大皇子妃所料，穆磊这边得到消息只晚了半天，天刚破晓，西北的消息就传到了。这半天，足够大皇子他们布置的了。
　　那一天早晨并没有什么不同。穆磊照旧陪艳阳吃完早饭，便准备整装进宫，向皇帝奏对。艳阳见他紫绶金冠，整装待发，便明白西北已经尘埃落定。艳阳心下稍安，打算与穆磊一起进宫。穆磊是外臣，进宫还得递牌子等召见。可父皇因为宠爱自己和骄阳，自己姐妹是可以随时进宫直入御书房的。
　　那天大约是天意。艳阳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把早餐桌上的一盘炸糕全吃了，惹得穆磊多看了她几眼。等艳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撑得走不动道儿，眼泪汪汪地捧着肚子倒在榻上喊太医。
　　穆磊，“……”
　　穆磊无奈，只好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哄她喝消食茶。
　　就这么两刻钟的功夫，一个全身浴血的士兵被人扶着带到了他们面前。“世子，不好了，大皇子兵变了，已经封锁了宫城。你千万不能入宫啊。”
　　几乎就在同时，前院侍女来报，“公主，宫中来使，宣你和世子入宫。”
　　穆磊心下一沉，最不想出现的局面，还是来了。这宫中宣召，去是不去？

　　穆磊询问的眼神看向艳阳。艳阳也顾不得肚子撑不撑了，站起来问道，“来宣旨的使臣是谁？有圣旨么？还是口谕？有没有带仪仗和兵马来？还有，宫里怎么知道世子在这里？”
　　经过上次纪霖的事情，艳阳特意放了几个心腹在前院。那侍女也是熟悉宫中贵人的，当即答道，“来宣旨的内官是皇上跟前的小夏公公。但是……随着来的人好像是淑妃宫里的。似乎是口谕，也没有带仪仗，兵马不过数十骑。至于宫中怎么知道世子在此，奴婢不知。”哦，淑妃，大皇子她娘。
　　书房内的南境军兵将都有点犹豫起来。这不进宫，要是他们得来的消息是假的，一个欺君之罪压下来，也够他们喝一壶的。要是真的，那不是活脱脱的一出未央宫擒韩信么？
　　艳阳才没他们那么多顾虑，瞬间有了决断，宁可信其有，不进宫这种罪名治不了她的罪。“去告诉这播人，我不去，也不认识什么世子。”艳阳连个理由也懒得给。
　　穆磊不解，“就算是大皇子要造反，为什么非得盯着我们不放？他只要造反成功了，还在乎什么西北军粮案么？”
　　穆磊的职业是平反，不是造反，大概不懂这种反贼的心思。艳阳久在中枢，几乎所有反贼都是她亲戚，于是解释道，“只有民间起义才会直接说皇帝是坏蛋。臣子造反，打的都是清君侧的名义，你觉得现在这种情况，谁是君侧佞臣？”上头神仙打架，下面小仙遭殃。
　　穆磊瞬间转过了这个弯，当即命令整个公主府进入警戒状态。书房里的人各自领命而去，只剩下穆磊和艳阳。
　　艳阳仍自沉思着，京城兵权一分为三，她舅舅英国公的五城兵马司，父皇的禁军，驻扎在京郊的西山大营，也就是纪家军。诱她入宫，是老大的意思？还是纪霆的意思？纪霆想要她死？不至于吧？
　　穆磊将消食茶热过，重新递给她，“艳阳，你为什么帮我们？”
　　艳阳没想到这个时候穆磊问这个问题，乌沉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大眼睛里写满了问号。
　　穆磊接着说道，“你本来可以不趟这趟浑水的。你是大夜第一公主，舅舅是英国公，丈夫是镇南王，儿女绕膝，还有一个儿子是王世子。你只要把我们交出去，就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
　　艳阳翻了一个白眼，现在说这个不觉得有点晚么，“那要不我现在把你们交出去？”
　　穆磊淡淡一笑，如清风徐来。
　　艳阳被这笑容闪了一下，也插科打诨不下去了，便正色道，“天底下大道理太多，我就不说给你听了。我只是觉得，像你和纪霖将军这样的人，不应该就这么死了。”
　　穆磊听着，心里一阵暖流。这一路走来，纵然自己心坚如铁，在这个波云诡谲的局势里，也不由得有些灰心失望。朝中争斗不休，前线将士们流血牺牲，回到后方，还要面对如此多的勾心斗角。这回的西北军粮案，人人都是九死一生。
　　可是此时此刻，山雨欲来，风声鹤唳，却还有个小姑娘还肯伸出援手，认为“你们不应该就这么死”。他便觉得，只要有人记得，有人承认，他们所做的一切，也算不枉了。
　　艳阳不知道他心里的千回百转，以为他在担心大皇子他们，不由得安慰他道 ，“你也别担心，老大他们一时半会攻不进来。老大我还是了解的，他当不了李世民，父皇也不是李渊。只要支撑到英国公和西郊大营反攻，公主府之围自解。退一万步讲，就是真的败了，还可以跑嘛。”
　　穆磊却没这么乐观，他知道，街上已经开始戒严了。禁军封锁了街道，稍有可疑人等即刻处死，外边消息传不进来，全城局势千钧一发。除了加倍加强公主府的防卫，他们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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