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邻郡主外史

　　这一日恰逢七夕乞巧，点墨堂里很是热闹，一大早众人凑在一起比着谁的巧结得多，香玉的偏没结成，脸上很没意思。木槿好笑道：“咱们都忙，独姐姐的事少，一天把它掀开看八次，怎么能成。”香玉忙道：“正是，这也是事出有因，只看晚上投针吧，我不信我真这么笨。”
　　她们在这里笑闹，小丫头子也聚了一堆在那儿叽叽喳喳，不一会儿你推我我推你的，推来一个带着六根珠钗的小丫头，扬着笑脸道：“姐姐，我们几个商量着想去看灯。”话没说完，木槿早冷了脸，啐道：“惯得你们没了规矩，还不打嘴？”木槿对她们来说算是“现管”，这么厉色斥责，小丫头们都消停了。
　　几个大丫头倒不好太不近人情，云白巧笑道：“你们年岁虽小，高门大户的规矩错不得，别恼，咱们闺阁自己玩耍，岂不自在？”香玉见状也跟着点头道：“正是，叫她们买灯来咱们自己放了自己看，才是趣儿。”
　　这话出了，几个小的才有了笑模样，香玉见她们喜怒皆形于色，实在是可爱，便拉住出头的那个问道：“你叫什们，哪里当差的？”那丫头忙福了福，指着髻上珠钗道：“姐姐看我，我就叫做六珠的，也没有什么当差不当差，我娘是厨上李妈妈，我不过各处帮忙罢了。”香玉早见惯了徐府众人满口“你”“我”，也不以为忤，好笑道：“难为你，有这么个名字换不得造型了。”说得人都笑了。
　　木槿知机，忙扯着六珠道：“还不求姐姐赏你个名字？”六珠大喜，忙跪下磕头，香玉见木槿出头，知道也是可用的，遂笑道：“‘六’字过白了，我看就叫露珠吧，也不算舍了本名。”露珠喜得又要磕头，云白几人忙笑着拉起来，一回身，却见香玉闲闲地摆弄着宫绦没挪步，云白叫她脸上的表情刺了眼，冷笑道：“大姐姐如今很有款有派了。”说罢扭头走了。
　　剩下的几人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敢言语，香玉倒还笑着，吩咐木槿去寻采买的妈妈买花灯，自己施施然出门了。走没几步，见云白气势汹汹地又回来了，她便站住，好笑道：“做什么？徐策跑城一样。”
　　云白冷着脸道：“我气不过，必要回来照着你的脸骂上两句。”香玉神色一肃，慢慢道：“我先不说，你也别急着说，心里好好想一想，我倒当不当得起你这一声‘大姐姐’？”云白听她说这个，更要发火，偏香玉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冰一样，她不由一怯。这么一打岔，倒真琢磨起这事来。
　　心下道：“从来人人叫红玉姐姐是叫‘大姐姐’的，红玉什么人，满府里的人事随便问她，没有她不记得的，没有她办不妥的，纵是少爷小姐们见了，也得叫声姐姐。你温香玉又算什么‘大姐姐’？况且即就是红玉这么本事，也还是谦逊温和的，众人才心服口服，你如今有没有本事另说，倒摆起这么大的谱来，主子们受人磕头还得吩咐左右‘快扶起来’，你倒站得住，不怕闪了腰。”
　　香玉见她面上还是不忿，长叹道：“我虽是二等，如今老夫人身边没有一等，我便是头儿，老夫人身边的二等，提出来本就大于别处，这不必说了。这次送我来，我就是总管，又加一。你们面前还如从前，是情分，若小丫头面前还如以前打闹，怎么管事儿，怎么回报辛妈妈送我进来的一片心？我不是府里自小长起来，本就差着些，倘若令出不行所禁不止，人人不听我的，我难道还现上去套交情？趁早滚蛋算了。”说着话似有泪光，细看又无，香玉复道：“我这里才刚张开了阵仗，虽差些底气，我难道不知道？要你当众下我的脸子？也罢了，你还气腾腾的又杀回来，是要干什么？”
　　云白的性子，向来见不得人生气，你一生气，她就先软了，何况又疑心香玉要哭，早换了神态，颇有些慌张地道：“那我还不是...”香玉在气头上，哪容她说，捏了捏眉心抢白道：“我知道，这是你我亲近的缘故。怎不见木槿生气？怎不见流冰生气？”
　　话是好话，只是两人都是一片心灰意冷，一时相对无言。
　　论起此事，两头皆有缘故，云白自不必说。香玉得辛妈妈谆谆教诲，终要牵起这一府的头，可年岁毕竟小，多少有些心虚，这府里的人又早已成党成派，她小心行事暗暗布置，也偶有吃力的时候。再加上人成党派，她却独身，虽有木槿，恭谨却失亲近，云白虽足亲近，如今又成这样。她一心念起了陈喜茵，见云白和文柳情真赤诚则念，见佳月与郝妈妈家长里短更念，满府里充耳的皆是“我的妈妈”“你的姐姐”。怎不自苦？
　　话说两头，那里木槿因不放心香玉这里，拉着流冰急慌慌地要寻这两人，谁知一回来，这两人就杵在门口没挪步。木槿一推流冰，自己过来拉了香玉笑道：“好好的，两位站在这里吃风做什么？”
　　她生怕这两个吵嘴，香玉赌气不乐意走，所以手上下了力气，谁知道香玉怔怔出神，倒被她拉的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云白眼睁睁看着，忍不住“噗哧”一乐。四个人俱相视一笑，气氛才跟着一松。流冰忙道：“我同常姑娘家去了，二位也歇歇，咱晚上好痛快玩儿一场。”说着就走，头也没回，还挺可爱的。
　　香玉自然知道这两位的缘故，也乖乖同木槿回了内室，一进门，将外面的桃红褙子一脱，只着泥金小衣，坐在凉椅上吁一口气，道：“好了，有什么劝我的良言，请快拿出来吧。”
　　木槿倒了杯茶递与她，却半晌不搭腔，香玉偷眼看她，见她神色很是为难，忙拉着她的手道：“你是知道我的，但凡好话，再不中听，我是只有听的，你有良言，不妨痛快说来。”木槿见她仍是笑嘻嘻的，不由喟叹道：“论理，论理你生气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我少不得一问，今儿若是刘妈妈如此，你恼不恼？”
　　香玉微一愣，木槿不待她细想，又道：“你恼她，是因为你心里自以为高她一等，你不用驳我，只听我下剩的话。论起来，你是老夫人身边的，她是孙小姐身边的，你确高一筹。可她不仅是三小姐的丫环，更是大小姐身边的贴身大丫环，大小姐心疼她，进宫时没有带了她去，她的身份却是在的，先前大小姐封嫔位，伯爷夫人都靠后，老夫人先带着她进小佛堂，让她上了一炷香，这份体面，没一个人比得上，你心气儿高，她一直以来被人捧得也不低，这才针尖对麦芒。香姐儿，漫说你年岁上差得多，身份上你现在也比不上。说人不揭短，我今天却不得不揭了，不知云白那天‘正主子’的话引出你什么心思了，都要不得，趁早歇了那份心才是正理。”
　　她连珠炮一样一口气说了个痛快，再看那为“正主子”，早坐直了身子，被她说得冷汗津津，一手握着心口，一手搭在膝头，怔怔然道：“木槿，我的心你尽知了。”木槿万想不到她坦荡至此，愣了一愣才道：“这也没什么，从今改了也就是了。”
　　香玉潦草地点了点头，起身面朝里歪在榻上自个儿出神，木槿替她把褙子搭在身上，悄没声地出去了。
　　香玉这些日子以来，确也时常咂摸着那句“二小姐”，也算没冤屈了她，可是今日事又的确够她伤心，她却不觉得，自以为今日事错全在自己，一时又愧又羞，想到自己先时自苦，不过掩饰龌龊用心，不由又自恨，左思右想，猛坐起身来，“啪”，脆生生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脸颊虽疼，心里倒好受些了，人也平静下来，才觉着口干得厉害。香玉披衣起身打算倒杯水来，一回身却见云白乍着手站在门边，香玉不免有些尴尬，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云白猛冲进来攥着她的手啜泣道：“香玉，你这是做什么？我......”香玉叫她一招也落下泪来，想说“我错了，对你不住”，竟说不出口，只得也握着云白的手，摇了摇道：“这算什么事儿？可笑得很，这事儿咱们都莫提了，怪臊的。”
　　云白又哭又笑，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总结道：“到底上头没有主子，咱们都失了笼头了，胡闹的太过了。”香玉有心玩笑，啐道：“你才是牛马！你只比你自己，少拉上我。”
　　正说着流冰进来了，见她们两人又好了，很是惊奇。按说不该再提，只她不比木槿妥帖，冲口就问出来了：“您二位这是怎么说？又哭又笑，黄狗尿尿？”云白气得上去拧她的嘴，流冰嘻嘻笑着一扭身儿跑了。
　　香玉身上的小衣教汗湿了，开了箱子换衣服，云白眼尖，从边角旮旯里拎出来一件老竹色立领纱衫来，兴奋地道：“这件好，衬你的脸儿。”香玉从善如流——正好身上系的玉色裙子，也相宜。把那绿纱衣先拿在手里，又翻出来一件湖蓝色的，道：“这个给你，我不爱这蓝不蓝绿不绿的，看你倒常穿。”
　　云白穿了件玫红杭绸裙，比了比，很是心动，三两下换上了。正美着呢露珠进来问话，见了笑道：“二位姐姐穿的像双生的姐妹一般，只常姐姐这身真独特。”云白一边抿头发一边笑道：“你们不知道我们，我们在蓟城，三伏天也少穿纱，见了自然新鲜。纵你们要笑话，我只图自个儿心里头美罢了。”
　　露珠忙笑道：“怎么笑话？我心里羡慕呢。虽颜色冲了些，却好看。”香玉也在一旁重新梳了头，接着道：“可说是呢，咱们稀罕这个稀罕得不得了，我在文家时，倒是绸缎难得。我这几件纱的都是那时攒下的，跟不要钱似的赏了好些。”
　　说完就从一箱“纱海”中又翻出一件茜红色的纱制褙子，要送给露珠，露珠只是不要，香玉递了两次又给推回来，也只得罢了，打算晚些时候叫木槿包了给她，又找出一件要送给木槿的一起放在明面上，防着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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