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倾城赋

作者:槐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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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之海棠


      棠秋目送着林落笙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里,心中怅然。她抬头望见皓月当空,月色清冷却令人内心宁静。

      这月色,和两年前她带着煜儿逃走时的那晚一模一样。

      自出生起,棠秋便一直和爹娘住在半山腰上,远离村落。偶尔下山,村里的大人孩子都会用很奇怪且略有敌意的眼神看着她。

      她起先不明白,后来才知道,她的阿爹并非焰族人,而是山外的一个猎户。

      阿娘在入口的雾林里遇见了误闯进山,昏迷不醒的阿爹,并将他偷偷带回村中照料,两人日久生情,私定终身。

      族人发现此事,坚决反对,觉得非焰族人,其心必异,想要撵走阿爹。

      阿爹舍不得阿娘,在族长面前发誓此生永不离开幽郦山,族长才妥协,命他二人住在西南边的山腰上,不得留在村中。

      而后一年,她便出生了。

      阿爹为她取名棠秋。

      阿爹告诉她,在山外,有一种叫秋海棠的花,非常漂亮,花开似火,灿烂迷人,这便是她名字的由来。

      她问阿爹:“秋海棠和海棠长得一样吗?”

      焰族的族花便是海棠,虽然她从没有见过。

      阿爹摇了摇头,告诉她:“这两种花不一样,但是它们都很美,有一日,你一定会见到它们的。”

      很多年后,她真的见到了这两种花,虽有着一字之差,却同样美得摄人心魄。

      她还听人说起秋海棠的别称,它因“苦恋”又名“断肠花”。阿爹不知道,他为女儿取的名字言中了她此生最痛苦的岁月。

      棠秋长到四岁时,棠煜出生了。

      那个软绵绵皱巴巴的小家伙,一下子捏住了她的手指,那一刻,棠煜欢喜极了,她又多了一个亲人,一个会用她毕生去守护的亲人。

      阿爹因一身好功夫,狩猎本事了得,他常常上山打猎,然后将肉卖给村中的族人来换取米粮。阿娘也常常帮人缝制些衣裳来换些东西。虽说他们活得也不算富庶,却也吃穿不愁。

      村中的孩子虽不愿与她玩,她却并非没有朋友。村中有一个叫格依的女孩,早早便没了爹,平日里比男孩子更加顽劣。村中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她也不在意,便常常跑到山上来,找棠秋玩。空闲时,阿爹也常教她和阿煜读书识字。

      那时,岁月静好,棠秋以为,她的日子会一直这么下去。

      然而她十岁那年,阿爹突然离开了。她记得,那夜月朗星稀,与往日无异。阿娘突然哭起来,跪在地上求阿爹别走。棠煜年纪尚小,被这场面一吓,也大哭不止。

      阿爹闭着眼没说话,脸上现出一丝沉痛,他猛然甩开阿娘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小跑着边哭边跟,却怎么也追不上。

      阿爹走后,村中谣言四起,诋毁阿爹的流言无数,说他是个不讲信用的骗子。阿娘在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面色发黄,再也没了笑意。一年后,她终于在对阿爹的思念和泛滥的流言中,一病不起。

      阿娘临走前,还一直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她阿爹是有苦衷,并非背信弃义之人。她直到死都相信自己的丈夫。

      棠秋在族长屋前跪了一夜,才使得族长勉强答应将她阿娘葬进了族墓。

      不过一年,棠秋和棠煜成了孤儿。

      即便如此,族人依旧不怎么待见他们姐弟俩,亏得有格依和她娘照顾,他俩才不至于饿死。棠煜捡起了阿爹留下的斧头,每日晨起上山砍柴,摘野果,做绣品,低价卖给族人,以换得一口粥食,她细嫩的小手很快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新茧。

      她常常在夜里梦见爹娘,醒来时,发现泪浸湿了枕畔。可白日里,她依旧得笑着照料年幼的弟弟。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棠煜十五岁那年。

      村中又到了五年一次选祭司的日子,族中凡是及笄且尚未出嫁的女子都必须参加这个仪式。虽说现任祭司婆婆已九十有余,可这么些年,焰族再也没能出现一个新祭司。

      她是被格依强行拉去的,族中其他待选女子都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看一个低贱的虫蚁。她受不得如此侮辱,转身欲走,却被婆婆留了下来。

      也是,不过是一场与她无关的仪式而已,很快便过去了。

      她不懂该做什么,就只是模仿着其他人一起做。她们换上圣洁的白色衣裙,围绕着婆婆在高台上跪成一圈。

      她们的面前放着一个瓷碗,她们托起瓷碗,婆婆便挨次在其中倒上半碗水。听说这水是婆婆晨起亲自从竹林中采得的晨露,是上苍赐予的最纯净的露水。

      瓷碗旁还放着一把匕首,接完水,棠秋有些疑惑。

      她环顾四周,那些焰族少女们放下水碗,竟抽开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了碗中。棠秋犹豫地将匕首拿起,也学着样忍痛划开了手指,她慢慢把手悬在了瓷碗上方,很快,碗中便绽开朵朵妖冶的红花。

      婆婆拄着权杖,唱起歌来,那歌声清灵,引来四处的鸟儿在上方飞舞旋转,啼鸣和声。这场面,神圣庄重,不可侵犯。

      棠秋知道,这并非什么歌声,婆婆是在念咒。

      果然,那碗中的水开始泛起波澜,似被人搅动一般,水中漩涡越来越大,转得飞快。

      棠秋睁大了双眼,她竟看见碗中自己的血似被什么东西吸走,少顷,待那碗水再次平静,它竟又回归了澄澈,似从未有血滴入其中。

      她愣了好一会儿,再次抬起头,却见所有人都看着她,目光各异,或诧异,或惊喜,或妒忌。
      她环顾四下,猛然发现所有人的碗中的水都是红的,除了她。

      “秋儿!”格依兴奋地拉住她的手。

      婆婆徐徐走近,微笑道:“孩子,上苍收了你的血,便是承认了你的资格。不久,你便是这焰族的下任祭司了。”

      棠秋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祭司?她才不想当什么祭司,她才不想一世被困在这里。

      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仓皇而逃。

      那天夜里,她匆匆地和棠煜收拾了行李,逃出了焰族。

      这并非临时起意,很早之前她便想着要逃离,只是事发突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只得这样仓皇离去。她不会一辈子受困于幽郦山,她要出去,去找爹,去找自己的家。

      她利用格依和塞西交好,偷来了能化解雾林瘴气的药,还摸清楚了出去的路和守卫的交班时辰,终于在夜深人静时带着棠煜逃了出去。

      她很清楚自己要去的地方,那是爹爹的故乡。

      源渠。

      棠秋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它比爹爹说的还要繁华,还要广阔,还要风景秀丽。可爹爹说得没错,山外的人有善良质朴的,也有狡黠可恶的。

      迷茫单纯的姐弟两人,在去往源渠的路上,吃了很多苦,他们被人抢劫了钱财,被迫露宿街头,因异样的着装被人嘲笑侮辱,想靠力气赚些钱却被拒之门外,饿得与乞儿抢食......

      本是快马加鞭三天便可到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十七日。

      看着城门上的源渠二字,一身狼狈的二人总算呼出一口气来,棠煜更是当即大哭起来。

      在到达源渠之前,棠秋靠着阿娘教的刺绣的手艺,勉强攒了些钱。心想着进了城,便好好地找地方睡上一宿,等找到爹爹,所有的事都会好的。

      而这一找竟找了一月之久。

      他们跑遍了整个大半个源渠,却并未有人知道一个叫棠岩的男人。棠秋的刺绣渐渐不再有人买了,他们住不起客栈,便只能在夜里找一个偏僻的巷子将就一夜,边赚钱边打听阿爹的消息。

      一个妙龄的姑娘带着一个年幼的男孩,在这源渠的街上晃荡这么久,甚是显眼。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早被人盯上了。

      一天夜里,棠秋照旧带着弟弟跑到无人的巷子里过夜,她从角落里掏出她藏好的绣线,正欲刺绣,却听到棠煜的一声惊呼。她慌忙跑出去,却只觉后颈一疼,昏迷前,她看见一只麻袋将她套了起来。

      “倒是俏丽的丫头,肯定还是个雏儿,卖到亦欢阁去,指定能卖个好价钱。”

      “这小子怎么办?”

      “这小子瘦骨嶙峋的,卖给亦欢阁打杂都没人要,不如卖给大户人家当差使,养肥了说不定还能看,听说有些有钱的老爷,就好这口儿......”

      “......”

      棠秋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觉头晕目眩,她被人扛在肩上,只听那绑了他们的人在那里兴高采烈地交谈。

      她不知道亦欢阁是什么地方,她只听到他们要卖了棠煜,着急之下,忍不住挣扎起来。

      “死丫头,敢踢我。”

      扛着她的男人愤怒地将她丢在了地上,棠秋只觉得背上一疼,麻袋就被人粗暴地扯开,那个被他踹了好几脚的男人一巴掌打得她的耳朵“嗡嗡”响。

      还不代她缓过神来,男人突然猥琐地一笑:“把你这么卖掉太可惜了,仔细一看,你倒是比我想的长得更标志。”

      说罢,他开始用力撕扯棠秋的衣裳,棠秋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可她还是下意识地抓紧自己的衣襟,不停地踢踹,喊叫。

      奈何她只有十五岁,手无缚鸡之力,很快便没了力气。

      当男人拽下她的裙子时,她突然停止了挣扎。她转头,看到一旁扛着棠煜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脸猥琐下流的神情,她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脚踹到正在欺侮他的男人的下身。

      男人痛得惊呼一声,棠秋趁机逃出来,奋力用头向站在一旁的男人撞去。

      那人猝不及防,手一松,麻袋便掉了下来,棠煜从袋口露出了脸。

      棠秋用力拽起躺在地上,依旧昏迷不醒的棠煜,正欲逃走,却被人扯住头发猛地向地上一推,落地的一刻,她依然不忘将棠煜抱在怀里。

      “跑啊,再跑啊!”

      那两个男人步步紧逼,将她逼到了一个角落,眼泪已经浸湿了她的脸,她吓得竟一时失了声。即使阿爹离开,阿娘去世,她也不曾如现在这般绝望。

      谁,来救救他们。

      就在那两个男人的手即将碰到她的时候,棠秋眼看着长剑穿过那两个男人的胸口,鲜血喷溅在她的脸上,还带着热度和腥气。

      他们睁大了双眼,似乎并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棠秋看着向自己的方向倒下的两人吓得尖叫一声,下一刻,那两个人却被人踢开,往两边倒去。

      棠秋看见,两个身着黑衣的男人隐在黑夜里,看不清面目,恐慌似汹涌的潮水呼啸而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棠煜,却发现眼前越来越模糊,身子不受控制地落下去。

      倒地的那一刻,棠秋只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带着一股干净好闻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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