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倾城赋

　　离千水祭还有三日，这也怕是三年来弟子们最期盼的日子，锦绣园的布置不舍昼夜，也终是落于尾声。

　　照例在千水祭前三夜，是要在此设宴的，一是为即将出阁的弟子们祝福、二也是为了让他们牢记意阑阁给予他们的，切不可忘恩负义。前人风雅，取之名为韶芳宴。

　　虽生在意阑阁，但这三年一设的大宴，林落笙也不过是第三次参加，再加上这次与前两次不同，多了一帮男客，尤其是有霁庄庄主陆莳泽在，所以各阁献艺的弟子多少有些忐忑激动，心念着能被看中，一朝富贵，怕是会卖命地表现。

　　想至此，林落笙这个看客倒有些小小的期待呢。不过，怕是阁中很多弟子都不知道，意阑阁邀请客人，有时钱不过是一个借口，而真正的目的正是为了让来客欣赏到这韶芳宴，最好是能看中一个，抱得美人归。

　　这样想来，确实称了那些弟子的意。

　　当夜，园中座位安排一如既往，几位姑姑坐在正对台下的位置，只是多加了几张桌椅给霁庄来客，其余弟子由入阁年岁长短依次向两侧排开，同一个阁的弟子被安排在一块儿，而尚未分阁的则另成一伙儿。

　　意阑阁有五阁，分别为墨茗阁、惊鸿馆、流飒堂、金玉坊以及百草居。

　　而其中墨茗阁主文，惊鸿馆善艺，流飒堂习武，金玉坊从商，而百草居则行医。

　　新弟子一入阁便会被统一安排进溯苑，识文断字，学习些简单的技艺，直到三年后才会便会依据各自所长分到五阁之中。

　　台子设于圆湖正中，只一座木桥连接，寒夜雾起，置于台上，白衣翩翩，便如天外飞仙，如梦如幻。

　　正是今夜特殊，弟子们摄于意阑阁“出阁前不可为男人窥去容貌”的荒唐规矩，不得不白纱蒙面，放眼望去，皆不得窥其容颜。这场面，倒也真是有趣得很！

　　林落笙也有幸，借着姑姑这个名头，混在台下视线最好的地方，因有纱帐隔绝，倒也免于和其他姑娘一样的命运。

　　这场下最坦然的怕就是顾冉栀了，与贵客们并排而坐，不遮不掩，欣然待客。

　　宴会依旧流于形式，先是墨茗阁的掌教姑姑崔梓瑜的祝词，无非是希望姑娘们“觅得良人、举案齐眉、相夫教子、白头偕老”之类陈词滥调的，听得林落笙是睡意连连。

　　而后便是筵席，菜色各异，由即将出阁的弟子们合力烹制，也算是小试牛刀。林落笙举箸欲食，便有人大咧咧地闯进来，她头也不回，飞速地把盘里最后一颗肉丸子塞进了嘴里。

　　“师父！我的肉丸......”

　　只听一声惊呼，叶渺儿一脸欲哭无泪地看着她，幽怨地嘟起了小嘴。

　　“这肉丸倒是颇有嚼劲。”林落笙憋住笑，有意多嚼了几口，转头却见叶渺儿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空椅子上，盯着桌上完整的膳食两眼放光。

　　“师父，这是谁的位置？”

　　林落笙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个小馋猫，答道：“你夏枯姑姑的。”看叶渺儿小嘴一瘪，眸光霎时暗淡了下来，她又接着道：“她没来。”

　　叶渺儿欢呼雀跃地开始大快朵颐，任师父有些无奈又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

　　一阵动人的笑声从一旁传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只见顾冉栀掩着绣帕，似是有些羞赧，她身侧的陆莳泽亦浅笑着，两人相谈甚欢。

　　“师父，冉栀姑姑在笑什么，我还从未见冉栀姑姑这般笑过？”叶渺儿吞下满嘴的食物，露出疑惑的神情。

　　林落笙神色淡淡道：“许是讲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吧。”

　　“师父你知道吗？阁里的姐妹们都在传，说这个霁庄庄主许是看上冉栀姑姑了，都没正眼瞧过阁里的其他姑
　　娘。”叶渺儿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师父你说，千水祭结束后冉栀姑姑不会就跟着他走了吧？”

　　蓦地，林落笙只觉心头一紧，虽也听亲耳其他姑娘们说过相似的话，但是从她这个“傻”徒弟嘴里说出来，总觉得令她胸口发闷。

　　“别胡说！”她呵斥道，“意阑阁的姑姑是不许出嫁的，你难道不知？”

　　叶渺儿被她吼得一愣，轻轻地“哦”了一声。

　　耳畔丝竹声起，台上无论舞文弄墨，还是舞刀弄枪都吸引不了林落笙的注意，突如其来的烦闷感似海浪般在她心里翻腾，她的余光不时地落在纱帐外那一对男女身上，连她自己都觉着可笑至极
　　趁着中场，她顺了徒弟那块面纱，匆匆戴上，便绕着湖边散心。

　　锦绣园的夜色向来极美，圆月当空，清光如水，笼了一众繁花，园中暗香浮动，伴着微风拂面。

　　林落笙好容易平复了心情，却见前头小径上有人迎面而来，虽看不清眉眼，但那身影轮廓却分明是一个高大的男人！

　　“姑娘，请留步。”

　　林落笙正欲躲闪，却被唤住，那男子快步走过来，在她面前作揖道：“在下来自霁庄，不意在这园子里迷了方向，敢问姑娘，去韶芳宴该如何走？”

　　本还有些慌乱的林落笙差点笑出了声，没想到这人还跟从前似的，纵是武艺高强，可老是呆头呆脑地迷路。

　　元九啊元九，那里灯火通明的，你还找不着路，活该你到现在都娶不到媳妇。

　　“公子只需沿着湖边一直往前走，便可到达。”

　　元九道了声谢，走了两步，却又回头道：“等等。”

　　林落笙的步子一顿。

　　“听姑娘的声音，很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她绷紧了身子，只听那人又道：“真是好巧啊......”

　　“是，好巧。”林落笙呼出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韶芳宴极长，前后将近两个时辰，林落笙在园中流连了许久，才缓缓归来，彼时韶芳宴已近尾声。

　　叶渺儿茶饱饭足，半倚着望着台上，昏昏欲睡。林落笙轻轻推了她一把，叶渺儿张着惺忪的双眼道：“师父，你回来了......”

　　话毕，扭了扭身子，换了个姿势倚靠，阖眼欲眠。

　　“姐姐怎就收了这样一个徒弟，整日只知吃和睡，连我房里那只猫都不如了，好歹我那只猫也是会撒娇的，比你这小徒弟讨人多了。”

　　夏枯也不知何时来的，她向来话里带刺，林落笙也习惯了，只浅笑道：“去哪儿了，刚才怎没看到你。”

　　“姐姐说我去哪儿了，不是姐姐吩咐的嘛。”

　　林落笙了然：“哦？我只是叫你有空去，也不是叫你天天去啊，从前也不见你这么听我的话。怎么？有收获？”

　　夏枯瞅着天上，声若蚊呐：“还不赖......”

　　真是不坦诚！林落笙瞧她一眼，心知她这一次怕是学到了不少，毕竟这胥古的名声可不是白来的，自然跟夏枯这样虽天赋极高却终究阅历不足的医者有所区别。

　　这边正聊着，乐声一转愈发热闹了起来，连场下都喧嚣了几分。

　　叶渺儿突然睁开眼，睡意全无，很兴奋地盯着台上道：“可是淮瑾姐姐要出来了？”

　　李淮瑾！

　　这是连林落笙都晓得的名儿，就冲着冉栀和穆夭隔三差五地提到此人，也够令她牢记的了。

　　一舞倾城！

　　这便是穆夭这个惊鸿馆的掌教姑姑给出的评价。

　　万众瞩目中，一个体态婀娜的红衣身影翩翩而至，她掀起裙摆，在丝竹声中婆娑起舞，旋转跳跃，轻盈优美，翩若惊鸿，虽红纱覆面，却徒添了几分朦胧。

　　林落笙自认这么些年，在阁内阁外没少见舞姿倾城动人的女子，可李淮瑾与之相教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木台之上，她身轻如燕，水袖轻拂缠绕，若即若离，那双媚眼似笑非笑，仿若能摄人心魄。

　　这女子，今后怕是了不得。

　　她不自觉得通过帷帐往外望去，见冉栀身侧那人也似众人一般看得兴起，笑望着台上目不转睛，不知怎地她突然便没了兴致。

　　“咦！师父那是什么？”林落笙一转头，却见叶渺儿手一指。她定睛一看，只见木桥的方向，雾蒙蒙地隐隐有红光跳跃。

　　是火！

　　她“嚯地”站起身，环顾一圈。似是火势刚起，还没人察觉，台下台上都还沉浸在李淮瑾曼妙的舞姿中。

　　“着火了！快！告诉冉栀。”

　　话毕，毫不犹豫地向木桥的方向跑去。身后，叶渺儿急急地唤着什么，她也听不真切。

　　木桥靠岸的一头围着不少人，火势已经起来了，有人取水救火，但没什么成效。她拨开人群，只见火势即将蔓延到台上，台上人已停止了舞蹈，惊慌失措。

　　“没人去救吗？”

　　姑娘们被林落笙吼得一愣，面面相觑，用惊诧又疑惑的眼神盯着她。林落笙一摸脸，这才发现自己没带面纱，正欲开口解释，人群中挤出个人来。林落笙看着面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岳樊。

　　“姑姑，这台子和桥一样，是木做的，一旦着火，就容易坍塌，进去就很有可能自身难保啊。”岳樊的话刚说完，便有人往后缩了几步。

　　林落笙当即想破口大骂，转而又觉得是人之常情，只能急得在原地转了两圈，道：“那就让她跳下水。”

　　人群里也不知谁喊了一声：“淮瑾不会水。”

　　林落笙望着台上有些狼狈地喊“救命”的美人儿，一咬牙，顺手抡起一桶水就浇在身上，在一众惊呼中不管不顾地撞进火光里。

　　被火烧过的木桥摇摇欲坠，踩在上面仿佛随时会塌，她捂着嘴快步向前跑，滚滚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身上也有些火辣辣的疼。

　　林落笙心下却觉得有些可笑，回想在意阑阁这三年，被冉栀逼上了阁主之位后，可谓是尸位素餐，偶尔在冉栀背后发号施令，整日无所事事，如今竟还做起救美的英雄了。

　　姨娘若是知道此事，多半一句称道的话都没有，先把大牙笑掉了，怕这怕那，连鬼都怕的人，居然还会舍己救人。

　　台上早已被火包围，林落笙弯弯绕绕，好容易才躲过木台上的火，她一把抓起蹲在地上绝望哭泣的李淮瑾，蓦地对她这娇弱的模样很是反感。

　　正欲回返，只听“扑通”一声巨响，木桥的中央坍塌了，木板掉在水中，溅起一大片水花，而火势依旧有增无减。

　　林落笙生生止住脚步，湖面生风，火势更盛，木台子已摇摇欲坠，几乎无落脚之地。身边的李淮瑾掩面哭道：“我们完了，完了......”

　　“闭嘴！”

　　林落笙盯着那被火光映红的湖水有些眩晕，周围人声嘈杂，扰得她心烦意乱。目光前移，湖水中那人的倒影格外醒目。

　　她猛然抬头，只见对岸，那人手抓在栏杆上，颀长的身影显得有些消瘦，他苍白着脸，身体前倾，嘴巴张合，似是在说什么。

　　“我们跳。”

　　李淮瑾抬头，看着林落笙一脸坚定的样子，刚想说“不”，后背猛地被人一推，一下子失去平衡，向冰凉的湖水中跌去。

　　被劈开的水面，在林落笙眼前合拢，好似一扇极速闭合的门，隔绝了一切空气。这种窒息感，她再熟悉不过。

　　掉下去的刹那，她脑中闪过一个袅娜的身影，脸上闪烁着泪光，微笑着，面对着她，慢慢地向水面倒去，她说：笙儿，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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