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若倾城赋

作者:槐桉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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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缺一位夫人


      “咣当”一声巨响,她便醒了。

      幽幽地张开眼,有些头昏脑涨,她支起身子,惯常地唤道。

      “渺儿。”

      室内无人应答,林落笙扶着额头,透过层层纱幔往外看去,地上赫然伏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她手边倒覆着一个铜盆,地上还残留着大片的水渍。

      不是渺儿!

      她蹙眉,环顾了一圈,素雅干净,倒还是她那间房了,于是眼睛又再次落到床前的人身上。她轻飘飘地吐出一口气,用手揉了揉酸涩的脖颈,有些无奈道:“起来回话,哪个阁的?”

      地上的身影一颤,却也不动,许久才哑着嗓子道:“弟子不敢,扰了姑姑清梦,还请姑姑责罚。”

      林落笙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阁里的小丫头们将她传成什么可怕的模样了,她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就快把人吓哭了。

      “不罚你,你过来罢,伺候我梳洗便是。”

      像是犹豫着,少顷,床帘外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只纤长白皙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帐子,继而屈身探进来。林落笙抬起头,正与对方目光相撞。似是惊诧般,那小丫头呆愣愣地杵着,杏目微张,朱唇微启,殊不知自己失礼。

      林落笙倒也坦然,见这清秀的丫头盯着自己失了神,不闪不避,只低咳一声。毕竟,长了这样一副好皮囊,似这般的情况她此生也不是第一次遇见,没必要次次都显露出不自在。

      见她反应过来,又要告罪,林落笙赶忙抢先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个阁的?叫什么?”

      “弟子岳樊,是墨茗阁的。”

      那个自称岳樊的丫头,嘴上答着她的话,手脚却麻利,转眼便替她更衣完毕,引她去梳洗,许是见她并不如传闻中一般可怕,胆子也慢慢大了起来,不再弓着身子唯唯诺诺。

      林落笙往窗外望了一眼,略微诧异,问了时辰,才发现自己竟睡到日上三竿了!纵她平日游手好闲,却不是贪睡之人,因着从前的习惯,到了卯时便自然而然醒来,如今虽没了那些杂事可做,却依然会晨起,百无聊赖地在屋内读书、写字,或在院子里莳花弄草。也因曾深受其害,对赖床一事向来深恶痛绝地很。

      今日,倒也是奇怪了。

      “弟子不知,姑姑竟是如此美貌且......平易近人,方才若有得罪,还请姑姑宽宏大量,饶过弟子一次。”

      林落笙听得她这话,嘴角一勾,莫名地笑起来:“平易近人?想必你也是听过些许关于我的传闻吧?”

      关于这位举止怪异的姑姑,在意阑阁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说法,总之没一个好的。用她那小徒弟叶渺儿的话来讲,那都是“放屁”。而林落笙在穷极无聊的时候,就着一盘糕点和一壶好茶,请叶渺儿充当那说书先生,还真细细去品了品这些以她为主人公的传言,故事倒是生动得很,情节细节一应俱全,尤其是她那穷凶极恶的形象,更是栩栩如生,林落笙想着阁中的弟子们有此本事,日后怕是饿不死了。

      意阑阁这个地方,位于青城的东南角,对于世人来说,这是个极其神秘之地,阁中每三年便会选一批七到九岁的女孩入阁,直到九年后才准许她们离开,而这些孩子离开时,个个身怀绝技,或医或商或武,才德兼备,姿色谈吐不俗。其中不乏嫁与王孙贵族,巨商富贾的,大祺先皇最宠爱的南贵妃便是意阑阁出身。

      而不少出阁的未嫁之女也成了江湖上的传奇。有妙手回春,非顽疾不医的大夫,有行侠仗义、路见不平的女捕头,还有在艺馆一夜成名,千金难求的舞姬。

      虽然,她是至今也搞不明白,意阑阁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收留孤女?

      林落笙也是在意阑阁长大的,不过她不是六岁进的阁,四岁时,她的娘亲去世,姨娘便将她接了进来。

      九岁时,姨娘自尽,她离开了青城,足足七年。

      待再次回来时,早已过了出阁年龄的她,自然而然被众位弟子唤作了姑姑,虽然她这个姑姑,一点用都没有,还在阁里名声恶臭。

      岳樊稍一沉默道:“那定是他人胡诌,今日得见姑姑,便知并非如此,之后我定会好好地向姐妹们解释,还姑姑清白。”

      “哦?那倒不必。”林落笙一挑眉,“那些个传闻不一定都是假的。”

      话毕,她对着铜镜灿烂一咧嘴,身后绾发之人动作明显一顿。林落笙心下发笑,也不接着说,只从妆匣里拿出一枚朴素的白玉簪子,在手里把玩着,似是无心地问道:“今日这阁中倒是分外地清净啊,那些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丫头都去哪儿了?”

      “是......是有贵客,冉栀姑姑吩咐下来,今日都好生在屋里待着,不许随意外出。”

      “不许随意外出。那想必是男客吧?”

      林落笙的余光瞥见岳樊的脸胀红着,支支吾吾也不答她,暗自算了下日子,也就有了数。

      她心中雀跃,这鱼儿终于是上钩了啊。

      “你回去罢,我一人无妨。”

      岳樊现出为难的神色道:“可渺儿姐姐说了......”

      林落笙转过身,在岳樊的肩上一拍,以示鼓励:“别怕,我这个师父镇得住她。”

      意阑阁东面的忘非楼依山傍水,风光秀丽,一开始便做待客之用,只是自前一任阁主去世之后,阁主之位悬置了近七年,也不再接待外来的贵客。这七年来便也使之蒙尘,不能物尽其用。

      若不是为了这次的千水祭,只怕很久都不会有人想起这处宝地。在重启忘非楼之前,冉栀寻了数十个手脚勤快的丫头,连着三天清尘除灰,再从外头请了几个手艺精湛的工匠修葺完善,才使这座百年古楼重现往日光彩。

      当然,并不会有其他人知道,这一切,都是林落笙的主意。

      她做了这场局,正是想光明正大地将他请来。

      今日会客的一切安排,她一清二楚,所以,以弟子的身份混进忘非楼里倒也不难。素衣在身,白纱覆面,姑娘们都做了同一打扮,也是为她做了掩护。

      只是林落笙来迟了一步,厅里的人悉数安排妥当了,她便只能呆在内间听候差遣,隔着珠帘子,她隐隐看见坐在主位上的冉栀,端庄大气,与坐在右侧的人言笑晏晏。

      里间的门口,弟子们挤成一团,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毫无矜持,低声交谈着。

      只听其中一个道:“那便是霁庄的现任庄主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呢,竟是这般年轻!”

      另一个道:“是啊,早闻这霁庄富埒王侯,酒楼,当铺,布庄,茶馆,珠宝行...各色生意均是风生水起,遍布祺骁两国。如今竟与咱们意阑阁有了来往,难不成是看上我们阁里的弟子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着我们冉栀姑姑和那陆庄主甚是般配呢,听说这庄主还未娶妻,你们说他们像不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林落笙倒也不插话,只是听到有趣处,忍不住低声笑了。

      这世上的女子都拿这个男人当宝,而她再清楚不过,他这座宝藏挖得好了是财源滚滚,挖不好就得反过来埋了自己。

      “来人,给庄主续茶。”

      弟子们正聊得兴头上,冷不丁地听顾冉栀朝里头吩咐道。

      林落笙的反应最快,等她们凑过来,她早已泡好了茶水,托起盘子,礼貌地一笑道:“姐姐们辛苦,便让妹妹我来吧。”

      林落笙脸不红心不跳地自称着“妹妹”,款款地走出去,留下身后一群“姐姐”们,叹气懊恼。
      她垂首至茶几前,利落地掀开杯盖,添着茶。过程中,她忍不住偷偷地瞄了一眼身侧的男人,一身天青色的衣衫纤尘不染,玉冠束发,如斯俊朗,眉宇间藏着的一丝英气,使他整个人柔和中不乏坚毅。

      和三年前一样,倒也没多大变化。

      林落笙有些欣慰。

      收回目光的一瞬,男人蓦地转头,那幽深漆黑的眸子,波澜不惊,却直直撞进她的心坎里,手下意识地一颤,几点零星的茶水便溅在了桌上,她慌忙去擦。

      “无妨。”

      男人的话音尚盘旋在耳边,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便压在了她擦拭的手背上,林落笙想收回来,却发现右手似压了千斤的大石,动弹不得。挣扎间,只听一声清脆的落地声,澄澈的茶水便零星溅在了她的绣鞋上。

      “怎么这般不小心,伤着庄主可如何是好。”

      顾冉栀喝责声未落,从内间鱼贯而出一群白衣身影,利落地扫除了地上的狼藉之像。林落笙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倒也不是慌乱,只是她有些不解,她是怎么隔空打翻那盏茶的?

      待她反应过来,那群弟子收拾完早已撤走,连蒙混过关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便毫不犹豫地跪下来,不辩解亦不求情,她心知只要她一开口,冉栀立马就能认出她,便也只傻乎乎地拼命低下头,装作浑身战栗,害怕地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弟子愚笨,倒让庄主看笑话了。”

      “许是在下面目可怖,才令这位姑娘受了惊吓。”那人的声音低沉浑厚,话里带着些许笑意。林落笙微一侧目,便瞥见那长袍底下掩着的绣金黑靴,觉着眼熟,却一时又想不起来。

      “庄主说笑了,庄主年轻有为,卓越不凡,不知道令这天底下多少姑娘心仪呢。”

      那人又笑,句句谦逊有礼又带着淡淡的疏离:“冉栀姑娘过奖,陆某不过是继承家业,霁庄有如今的成就,全是家父的功劳。”

      顾冉栀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笑着将话锋一转道:“庄主此行正逢上三年一度的千水祭,这是青城独有的祭典。届时,七日七夜,灯火辉煌,昼夜不息,庄主既然来此,万不可错过。”

      “千水祭?”那人装作第一次听到般,惊诧道:“青城的千水祭我早有耳闻。听说,届时意阑阁凡是满二八的弟子都需离阁,为自己谋心仪的夫君。”

      那人话音刚落,林落笙便觉这屋里的气氛莫名燥动了起来。

      “是,这是意阑阁一向的规矩了。”

      那位陆庄主有意无意地抬头在厅中扫了一圈,笑道:“那也真是巧,陆某二十有四,庄里尚缺一位夫人,家中长辈也再三催促我成家,若趁此机会在青城觅得良人再好不过。”

      偌大的厅室里,悉悉索索声的交头接耳声顿时此起彼伏。林落笙有些惊诧,陆莳泽哪像是能说出这番话的人,昔日老庄主费尽心思,为他寻来天下最娴淑静雅,娉婷袅娜女子的画像,他睨都没睨一眼,命人一捆捆送进了灶房,充当了柴火。

      顾冉栀轻咳了一声,刹那间屋内寂静如初,她嫣然一笑道:“若真是如此,可真是那位姑娘之幸啊。”

      两人相谈甚欢,似乎故意将她晾在一旁,她在心里咒骂了千万遍,偷偷翻了好几个白眼。也不知过了多久,林落笙发觉膝盖有些微微酸痛,忍不住挪动了一下。

      “烦请姑娘再为在下上一壶好茶。”一个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林落笙心中一喜,知是他为她脱身,见顾冉栀也不阻拦,就装腔作势地慢慢起身颔首。

      回来时,只见两个小厮扛了一个大木箱子搁在正中,她瞥了一眼,绕过去奉茶,低下头的一刹,只听身侧人道:“在下至此,承蒙意阑阁盛情相邀,今日便将此礼献于阁主,不成敬意。”

      厅堂中忽然喧闹起来,一时间,花香盈室,林落笙转过头,心下一动。

      那敞开着的檀木箱中,放着满满当当的芍药,娇艳怒放,品类多样,那花瓣上晶莹的水珠滚动,似是前一刻才采摘下来的。

      场子顿时有些静,好一阵儿,才听堂上有人道:“这大礼,冉栀替......冉栀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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