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不如你

　　周末回家，高杨除了进门的问候，一句话不多说，答话亦是简短的敷衍。

　　“你和她怎么样了？”饭后杨海叫住要上楼的他。这段时间他该上班上班，该出差出差，没追着人家屁股后边跑，倒杨海沉不住气了。

　　“我们和好分手了。”没有回头，一步步上楼。“妈妈，你不用担心了。”

　　芳姐是高家二十多年的老佣人，和杨海在家里私底下情同姐妹。芳姐没有见过这位传言中将少爷迷得不着道的姑娘，门不当户不对，哪里有幸福，闻言也安慰显然还愣着的杨海：“这也好，伤心一阵就过了。”

　　太快了，快得她措手不及，心头不安。“希望吧。”

　　家，一个快要遗忘的存在。车站扩建得更大更新，记忆里推着三轮车吆喝小干货，蹲在地上兜售土特产的摊贩不见踪影，不变的倒是人来人往，摩托车搭客步步紧跟，“靓女去哪里？”

　　家乡话？陌生的存在，“小学路口。”她答普通话。

　　公路两侧的假椰王越发高大，慢慢依稀熟悉的房子建筑，那里是个小卖部，那是小学同学的家，这里是摆卖猪肉的摊点，不远处应有一片荔枝林……丽清的家亦没变，两层小楼房，残旧的外墙开始剥落。

　　最陌生新房子，家家盖起小洋楼，千篇一律的飘窗阳台，防盗网，白色或米色瓷砖外墙，连旅馆也日新月异改名为酒店。

　　原则上应该称为她的家，也大变模样。原本的红砖房，现已喜气洋洋焕然一新，贴上暗红瓷片，修了新围墙，安装防盗大门，围墙将门外一切隔绝。

　　邻居有一家旧户未动，越发破旧，成为最醒目的位置定位，俨然是多年重游人的地标建筑。太阳底下，几乎没有人外出，再三确认，拍门。

　　唯有热闹知了叫嚣的午后，加入拍门声，很快开始响起邻居忠实的狗吠声。标准待遇，陌生来客，护宅狗吠。

　　高杨：到了？
　　钱最要紧：没人开门。刚被狗追…
　　高杨：没事？
　　钱最要紧：它妈来了。它妈认识我。

　　狗妈逮着不懂事的狗仔回家了，忆君扔掉手上的棍子，擦擦汗，热得一逼。打狗运动啥的，能别动手就别动手。她的命暂时比狗命值钱。

　　钱最高紧：论狗脉的重要性。
　　静怡就这么看着老大笑成祸害，真想偷拍，当年的大校草，就是这样的笑容，愉悦又满足。“你师姐刚刚被狗追。”

　　是午睡被吵醒的妈，来开门。

　　“妈。”一声之后，再无别声。变矮了，皱纹深了，皮肤有些松弛，间夹着白发，浅灰色带花样的上衣，黑色长裤。

　　鑫荣妈盯着她一阵，多年没见，“回来了？”

　　院子里停放着小汽车，客厅液晶电视，时髦沙发，空调，墙上祖国大好河山挂画以及三个人的全家福。

　　鑫荣妈把鑫荣爸叫起来，几乎是同样的变化，时光匆匆，他们年华老去。她正是风华当时。

　　像客人一般，给她倒了茶水。

　　“身份证过期了，想用一下户口本。”无旧可聚，无情可申，无饭可吃。直接申明来意。

　　忆君从提包里拿出现金，一沓一万，六沓。“之前我托丽清给了四万，一共是十万。报答你们的。”她现有的全部积蓄。

　　十九年的生养，支付的教育费用，衣食住行。十万，一笔勾销。

　　先是惊吓，夫妻俩对望一眼，慢慢鑫荣妈将钱捧进房间，不一会把户口本给她。

　　鑫荣爸抽着旱烟，看着多年不见得女儿，“做什么工作？工资高把鑫荣也介绍进去。”

　　鑫荣是小她八岁的亲弟弟，从全家福看，快二十岁的小伙子高瘦高瘦，眉目间不像鑫荣妈瞪眼咧嘴般刻薄，不像鑫荣爸眼角不屑冷漠，活得无忧无虑，眉目舒展。

　　“卖身接客，他做不来。下午送回来给你们。”

　　不管脸色大变的两人，忆君径直出门。

　　匆匆解决午饭，先办理户口本分户，通过更换居住地提供房产证，忆君单独成户。此前她想通过和甄伟假结婚将户口迁出，和高杨重逢之后变更主意，他提出可以通过房产证迁移户口。

　　忆君出示一份市区三居室的房产证，证上是她的名字。也是这个证，她没有坚持了断两个人的关系，四年来，她忙着挣够十万块买断血缘负累，买回人生自由。他却想着在她出生的地方，偷偷买下一套房子，记入她名下，“你总要回去的，不想住家里就去这里住。”

　　或是打过招呼，事情办理得出乎意料地顺利，工作人员甚至主动说可以帮忙邮寄。不用在旅馆呆一周，求之不得，暗暗期待收到新的户口本和新身份证的那一天。

　　在南下回家之前，忆君曾去过一家名气很大的亲子关系调解中心，接受两天的课程培训。灯光全熄灭，培训师让学生两两对坐，自己轻巧地穿梭其中，讲述亲子关系的诞生和发展，温情美好，最后说到亲子关系的乌云密布，引导对坐的两人轮流分饰父母和自己。跟着他一句话一句话地诉说，导入场景。

　　“爸妈，在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你们打过我，骂过我，误解过我，甚至无缘无故地怨恨我，你们深深地伤害…你们深深地伤害了我，我是那么无辜，那么懂事，那么…那么渴望你们的爱。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爸你是一家之主，是家里的顶梁柱，你压力很大，你很辛苦，妈妈你辛辛苦苦地生下了我，怀胎十月，把我拉扯大有多么地不容易，我知道你们肯定也知道错了…”

　　“我知道你们也会犯错，年纪轻轻为人父母，也有很多难向人言的痛苦，对新生命的降临也曾手足无措，深夜难眠。今天我要告诉你们，我长大了，我知道你们是深爱我的，只是你们没有表达。爸爸妈妈，我原谅你！我原谅你们，我还记得爸爸你曾偷偷地塞过钱给我，妈妈也曾为我织过毛衣，我都记得，但是我要将这一切放下了，过去的开心不开心，我都放下，从今天起，我会好好地爱你们。我想对你们说一句，爸爸，我爱你。妈妈，我爱你。”

　　上完课后忆君觉得自己放下了，毕竟被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湿了一袖子的那位男同学…最先上台发言，说他们俩的调解效果最好！希望不是因为自己哭得最惨导致他如此膨胀。

　　坐在沙发上接受那一杯茶水，没人问她是否吃过饭的那一瞬间，她又绝望了，没有人能救她的亲子关系，没有人。她几乎针锋相对地想起来自己没有父母参加过得家长会，没有穿过鑫荣妈的手织毛衣，鑫荣爸亦没有塞过钱给他。

　　初中回家，不会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现在，依然没有，甚至一碗面条，一句关心。

　　再拍门时，忆君没有进门。几大袋水果和干果以及户口本一起递过去，“谢谢，我办好了。”第一次在鑫荣妈脸上看到错愕，如所有人唤她那样，“鑫荣妈，我先走了。”

　　“梁忆君，你果然回来了！”几乎同时话音落地的大嗓门，说到就到，居然从客厅里走出来一个大胖子？

　　“刘国柱？”忆君不敢认，大学能追上校草，颜值功不可没，如今这会心宽体胖，扶着个成功吓到她的中级肚腩，还是当年推荐她用洗面奶洗脸的白脸小书生么！

　　刘国柱上上下下盯着面前的老邻居老同学转三圈，“哟，还真是越大越美。越老越风韵。”捞着人就往里边走，“咱俩聚聚。”

　　撑着防盗门，脚步未定，迎着鑫荣妈和国柱注视的目光，“我订了两个小时后的车票，就不进去了。国柱，你结婚了？”

　　“没有啊！还是黄金单身汉呢！”

　　“还没结婚，就自我放弃成这样了？”忆君嫌弃地盯着他的大肚腩，还没结婚找到下家呢，就敢这样放松体型，还敢取笑别人越老越风韵。

　　高杨：你把国柱搞毛了？

　　钱最要紧：通风报信！一个未婚先胖的居然敢笑话我越老越风韵。

　　你跟他不对付。怎么不在家呆一晚。
　　啰嗦。
　　跟家里又吵了？
　　再说拉黑。

　　事实上，吵得很厉害，比不上她大一寒假过年那次吵架，同样闹得人人尽知。一家人，就在门口，鑫荣爸叫她在家住几天。她坚持要走。

　　“翅膀硬了要飞了！”一家的顶梁柱发怒。

　　被一根手指指着，忆君无动于衷。“你们说过了，这家我不用回了。”还是大二，大年初三大吵，她连夜离家，当时她身后就是这一句：“有本事以后别回来了！”

　　鑫荣妈忽的一声，忆君精心挑选的草莓荔枝洒落一地，长寿果开心果呼啦啦散了满院子，“那今天也别回来啊！”

　　“总要把从小到大你们给我的，连本带利还，十万块，绰绰有余吧。今天我把户口迁出去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祝你们一家三口全家幸福。”

　　三人僵持着，忆君冷静面无表情，对方被气得浑身发抖。邻居闻声来劝，什么家和万事兴，血浓于水，父母不懂事，培养出的大学生也不懂事么。

　　“我不是他们培养出来的。大学他们没有给过一分钱。”

　　“你们都叫鑫荣爸鑫荣妈的，以前你叫忆君妈，她怎么说的？”几乎是歇斯底里，吼着不要叫我忆君妈，我不是她妈！

　　“刚好你们都在，作个证：我大学之后没用过家里一分钱。毕业后还了十万。从此和这里毫无关系，桥是桥，路是路，万一真遇上，不用打招呼。”

　　不管现场有多难堪，也无法后悔又一次搞砸所有事。

　　闹成这样，她和高杨终于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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