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扬的天真与梦想

　　又到了周末，杜晴妤还没有回来，她已经离开深圳9天了。这9天来，每一分每一秒，路扬都觉得坐立不安，不知道该干些什么。

　　看到停在房间里变成了衣架的山地车，她感到情绪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骑行，去平湖！深圳龙岗区平湖镇是路扬在大学之前曾经呆了一年的地方。

　　路扬高一时，文芳在县城做了一个简单的切除手术后便回到了南方。一年后，她的病复发了。路扬从母亲来的电话中听出来，她的声音已经变了样，就像病入膏肓那样有气无力。路扬意识到，一切都要完了。

　　文芳是路扬暑假时从南方回来的，她是扶着一根棍子坐绿皮车的硬座回来的。同行的在南方做生意的舅舅睡着硬卧，没有管他这个姐姐。是老河扶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从南方走回了路扬姥姥家。

　　初次登门，老河买了很多菜。住在一个院子的舅妈还算笑脸相迎。

　　“路扬，你妈回来了，你还不出去看看？”舅妈走进卧室，对还沉迷在电视剧《小兵张嘎》中的路扬十分不满。

　　“唉，等下看完了在！”路扬头也没回，她心里想，回来了就回来了呗，早晚要见面的，急什么。

　　“你个死孩子，快出去看看你妈去，她都病的走不动了你知道不？”舅妈恨不得打路扬一巴掌。

　　路扬这才慢吞吞地走了出去。她实在不想面对母亲病成了那个样子的现实，她害怕了。

　　起初文芳还能扶着一根棍子走动，等到下午挨上一针乡村医生的神秘吊瓶，文芳便彻底地瘫在了床上。

　　院子里，路凯从包里掏出两包烤馍片，放在了一旁的凳子上。路扬顺手便拿起一包来，拆开就吃。

　　“你吃什么吃！这是我给我妈买的！”路凯气的快要哭了。

　　“给我妈买的我咋就不能吃了？”路扬觉得路凯有点儿莫名其妙，不就是一包烤馍片么。

　　“她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路凯一脸绝望地咆哮道，夺过路扬手里的馍片，砸到了地上。

　　几天后，舅妈的脸黑了起来：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养病的理。她开始摔摔打打赶人了。姥姥一天哭到晚，无可奈何。

　　回到家躺了半年后，文芳艰难地熬过2005年的元宵节，在元宵节刚过十二点钟的时候，吐出一口气，彻底闭上了眼睛。

　　路扬回到家，看到躺在地上的母亲的尸体时，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母亲的姐妹们在她尸体旁边的床上坐着，不知道聊些什么笑声不断。路扬跪在门口，往一个土坛子里不停地烧纸，烟熏火燎地，她依然没有流出眼泪来。她真想杀了这些冷血的亲戚。

　　“嘭”土坛子被火烤的突然炸裂了一道缝，路扬吓了一跳，突然想起来，母亲之前说过的那句话：等我死的那天，你要是不哭，我变成鬼也不会放过你！莫非这是母亲的魂灵在斥责自己？等路凯回来的时候，哭声惊天动地，路扬听了觉得好难过。

　　“千万不要火葬，我害怕！”这是文芳生前交代给老河的。第二天，天还没亮，姑父们张罗了简短的送别仪式，就将棺材送上了一个卡车。围着棺材走的最后一面，路扬觉得自己什么也没看清，她还是宁愿记住母亲健康时候的模样。

　　冬天的早上，天黑漆漆的，一行人来到老家的祖坟地，打着大灯，将文芳的棺材落进了挖好的坑洞中。

　　围着坟坑往里面撒土时，舅妈跟在路扬后面，她戳着路扬的脑袋，厉声地责怪道：“憨娃子，你妈死了都不知道哭？！！！你的心咋就嫩硬呢？”

　　路扬没搭理她，万念俱灰地往棺材上撒了一把土，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埋葬母亲的这个黑漆漆的早晨成了路扬永久的噩梦。

　　2005年的高考路扬不抱希望地考，结果也令人绝望。她只好又复读了一年。这年分数出来，离一本线差了2分。为了稳妥，只能去一个二本学校了。名牌大学梦彻底完蛋了，路扬觉得好丢脸，真对不起那些对她饱含期望的人，对不起母亲不愿花钱治病换来的让路扬和弟弟读书的机会。

　　路扬来到武汉的一个二本大学，军训快要结束时，在例行体检中，她被查出来得了肺结核，学校要求休学治疗。路扬揣着问一个老乡同学借来的50块钱只身南下，来到自己父亲老河所在的五金厂，五金厂在深圳平湖，老河是厂里的电子工程师。

　　因为试工时没有及时搭理人事经理，路扬便被安排到了流水线上，本来她完全可以去办公室当一个文员的。老河气得大骂了她一顿。

　　路扬开始时是在包装部，主要工作是给一些产品如线材、插头什么的装上塑料包装。拉长叫赵阿乐，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他是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慢条斯理的，从来不发脾气，这让路扬对他刮目相看。

　　塑料包装的边缘很锋利，路扬第一天上岗便被割破了手指。临近春节，正是出货的旺季，路扬和那些工人们一起，经常要加班到凌晨一两点。几个人围着轰轰作响的热塑机，就是那种用手放进一个东西，机器啪地压下来，将东西压制好的机器。手指不小心被压断，在工人们看来其实是一个暴富的机会。

　　到了半夜，那些结了婚的工人便会讲些令人作呕的黄色笑话，路扬对他们本来怀有的同情情绪便变成了厌恶。

　　过完年，包装部清闲下来，人事部来人把路扬叫到了出货部。出货部是一个相对清闲的部门，路扬在这里的工作是用油性笔在纸箱上填上该有的信息，比如产品名称、数量、尺寸、净重、毛重、颜色等。

　　路扬的字写的相当漂亮，在一群大老粗中，成为出货部的一朵奇葩。

　　出货部里年纪最大的一个老男人海叔对路扬说：“扬大学生，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作家！”

　　“啊哈哈哈哈！”海叔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纸箱都飞了出去。

　　“笑笑笑！大牙给你笑掉！”路扬歪着嘴角，十分不屑。

　　“不过说真的，以后你要真的写书了，一定要把我写进去哈！”

　　“我呸！你算哪根葱，我写你！你个老男人有什么好说的！去死吧！”路扬开玩笑地蹬了海叔一脚，海叔却躲开了。

　　2007年8月的时候，厂庆到了。路扬看到厂报发出了厂庆征文，便想写点什么。

　　一天夜里，她在惆怅的思绪中灵光乍现。坐起身来，便写下了一首诗：

　　思绪总是在飞扬，
　　心儿总是在流浪，
　　年轻好像没有什么方向
　　往事总是在回荡，
　　未来又似乎渺茫，
　　岁月就这么让我神伤
　　独自一个人去流浪，
　　走在陌生的地方，
　　就让风沙吹去我不尽的怅惘
　　如果有人为我歌唱，
　　不管是低沉还是高亢，
　　我都会永远珍藏
　　我总是相信遥远的地方一定有许多美丽的诗行，
　　尽管自己也在书写芬芳
　　走过许多的路才会体会到绵长，
　　看过许多的的风景却总是太匆忙，
　　遇到过许多的人却好像都已遗忘
　　唯有枯叶在飘荡，打在我年轻的脸庞
　　是呵
　　在黑暗的日子也会有阳光，
　　再久远的漂泊也会有归航，
　　再柔软的心也会搏击风浪
　　就算是流浪在远方，心也会有力量

　　后来，这首诗在厂报刊登了，路扬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稿费：30块钱。她感到自己的作家梦终于迈出了小小的一步。

　　……

　　冒着汗来到平湖，街道都还是老样子。对现在的路扬来说，她却感觉到了陌生和遥远。都远去了，那些在流水线上尊严被践踏的破碎；那些手指痛到抽筋的煎熬；那些去哪里都不敢花钱的窘迫；那些每次去医院复查都害怕会死掉的恐怖；那种生怕休学期满后病还没好，读不了大学的绝望；那个加班费还不如一碗两块钱的蒸面条贵的穷困烙印……终究都淡去了。

　　还是读了大学好啊，路扬感叹地想着，望着路上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厂弟厂妹们，她想起了很多人，那时候的很多人，海叔他们还好吗？也许他们已经回老家田园牧歌了吧，又或许还挣扎在流水线上，大概永远也不会好了吧……

　　【斑比：杜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晚上回到家，路扬忍不住发问了。
　　【太阳雨：咋地？想我了？】
　　【斑比：嗯，挺想你的呢，想快点见到你呢！】
　　【太阳雨：好巧，我也是！】

　　路扬浑身一阵激灵，难道杜老师她也……不不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我只是她的一个学生而已。绝对不可能，两个人之间都差一辈人呢！不可能！不可能！

　　“哼，个小屁孩，还知道想我，算你还有良心！”杜晴妤心里美极了。

　　“妈妈，怎么又买了一个礼物，又是送给谁的啊？”祁家乐把那个小玩意抢到了手中。

　　“反正不是给你的！”杜晴妤赖皮地笑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