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沈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她只记得，自己转身之后，江淮止还没有走，等到她走到拐角，黏在她背后的他的视线才终于消失。
　　她拿了糖，却没有收下戒指。

　　她坐在沙发上，看手心里的硬糖，包装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紫色的糖球，大概是葡萄味的，随沈夏轻捻的动作发出碎响，很像她在江淮止身边偶尔听到的那个窸窸窣窣声音。
　　沈夜就坐在她旁边，抱着沈夏的玩偶，想要跟她讲话又不敢的样子，沈夏不去看他。

　　她看了看手机的新信息，群里没有讨论沈夜的消息，明显是老毛他们另拉了一个新群，沈夏没有告诉公司她找到了沈夜，公司也没有找她，虽然没有找她，但在她家门口放了人巡查，看样子是彻底不让她插手了。
　　她也没恼，心里有些盘算，索性拿起茶几下面的笔写了些计划。

　　这几天沈夜的安排，沈夏还是知道的，他现在伤还没好，有些活动量大的综艺还有包含打戏的古装戏明显不能出面，沈夏把日程表里某些安排划上叉。
　　沈夜他知道自己是明星，身上的伤口避开了显眼的位置，只在腿跟和手腕见了血，腿跟被内衣遮挡，几乎不露于人前，手腕常年佩戴腕饰，都是可以遮住的。所以剩下的场合，如果穿搭合适，他还是可以露面的。沈夏把这些圈了出来，想了想，又画了叉。

　　沈夜看着沈夏手里的笔记，看到她把最后一栏也画上叉，赶紧出声阻止：“这个广告还是可以去的。”
　　那是沈夏从曼哈顿回来，刚给沈夜接的广告。那时候他确认出演《全知全能》，受翰森伯格大导演邀请去了颁奖典礼，简直达到了出道以来的热度巅峰，沈夏趁机给他接了一个天价的代言，投资人在饭局上直接向他们透露，这个代言之前的人选是陆钦也，而现在，沈夜的价位是他的三倍。

　　而此刻，如果沈夜不去，违约金将在这之上又翻上几倍。
　　沈夏没理沈夜，这个叉重重划下去以后，她合上笔记本，准备回房间。

　　沈夜急了，在半路上拦住她，叫她“姐姐”。
　　沈夏停下脚步，没说话。

　　沈夜：“姐姐，为什么要划掉这个广告？”
　　沈夏凉凉开口：“你觉得呢？”
　　她没有继续往前走了，而是调转回来，重新坐到沙发上，虽是坐着，气势反倒上去了。

　　沈夜坐在她旁边，有点惴惴然的样子：“我可以去的，姐姐，我带上手表，没有人会发现伤口……”
　　沈夏神色如常，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沈夜继续：“这个广告不去的话，可能要赔九位数。”

　　沈夏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也知道要赔九位数啊。”
　　她没站起来，声音也依然是那个音调，气势却霎那拔了几档，“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搞这一出机场失踪，公司派人找你，是多少？”
　　“之后养伤，是多少？”
　　“推掉的综艺和电视剧，又是多少？”

　　她说着神情激动起来，最后重复着这样一段：“你受了伤，知道是多少吗？”
　　沈夜被她说的面有愧色，想要安抚她，却被激动着大力挥手的沈夏触动伤口，脸色痛苦起来。
　　他面部表情的变化，像是板机点一样，随着他的皱眉，沈夏强势而咄咄逼人的态势骤去，只剩下面色苍白的女人，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声音渐弱地重复着：“你知道，你受了伤吗？”
　　——“你知道，你受了伤吗？”

　　沈夜想去抱她。
　　但女人先他一步，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沈夏比沈夜要矮，直立的情况下大概到他的鼻子，但此刻他们两都坐着，脑袋刚好放在肩膀上，她把沈夜抱在怀里，沈夜的手无处安放，轻轻抚上她的背。

　　很久以后，沈夏才突然开口，她的话音哭腔明显，问：“你知道，我会难过吗？”
　　“你知道我会难过，所以故意这样，”没等沈夜回答，她先说道，“你就是想让我难过。”
　　她推开沈夜，两个人面对面，“你就是想让我难过，”用右手擦拭眼里的泪水，哭泣时话语破碎，“你还问我是不是不要你了，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然后真的不要你了。”

　　沈夜：“不是的！”
　　他也红了眼睛，解释道：“我不想姐姐离开我。”
　　“我不想姐姐结婚。”

　　沈夏这句话依然是用哭腔说的：“那我要一辈子打光棍吗？”
　　沈夜：“你可以跟我结婚啊。”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们是亲戚。”
　　“我们不是！”

　　“你知道我们不是啊，”沈夜眼底有泪，他拉着沈夏的手，隐隐用上了力气，白皙的手腕很快泛了红，“我不要这个身份了，我只要你。”
　　一字一顿地，“我只要你。”

　　沈夏挣扎着，但男孩儿力气太大，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她咬着嘴唇没有说话，沈夜反而着急了。
　　他的眼眶早已发红，此刻眼眸里带了点戾气，猛然骇人起来：“我本来就不是你的弟弟，我喜欢你有什么错？”
　　“为什么他们就可以，我就不行？”
　　说着拉住沈夏的手腕使力，她的身体不听使唤地前倾，倒在了他的怀里，沈夜顺势扣住她的下巴……

　　沈夏尖叫：“沈夜！”
　　“你说了你要听话的！”

　　男孩闻言身体僵住，他的戾气未消，心底澎湃一片，但他强忍着不再动弹，颓然地放开手之后，眼泪汹涌下落，滴滴打在手背上，竟落地有声。他放开手，像从身体里抽出了什么似的，软软颤了一颤，喃喃自语着：“为什么我就不行呢？”
　　沈夏抽回手，仍然是举起的姿势，慢慢放下，去拉沈夜的手。沈夜刚刚用了力气，手腕渗了点血，白色的纱布染了一粒黄绿豆大小的血点，往外散了开去，沈夏就这样牵着沈夜的手，待他平静之后，轻声叫了声他的名字。
　　“小夜。”

　　沈夏声音很轻：“小夜，不是已经有很多人喜欢你了吗？非常多非常多，每个人都很喜欢你，去看你每一场发布会，买你的书，跟机来见你……”
　　“她们喜欢的都不是真正的我。”沈夜打断她。

　　“她们喜欢的是精修照片里的沈夜，扮演成电影角色的沈夜，MV里带滤镜的沈夜，这都不是真正的我……”
　　“真正的我，什么都没有……”

　　沈夏松开手，沈夜下意识用手扶额，他的表情像在忍受着什么难言的痛苦，眼泪止住以后，他不再脆弱，不再易碎，而是任由具象的阴郁落在他的眉心，烧灼着他，分裂着他。
　　沈夏试图安慰他，但想要说出的话修修改改，最终也没出口。

　　良久以后，沈夜终于平静下来，听话地在沈夏的指挥下洗漱，回房。
　　沈夏半跪在沈夜的房间，小声说：“晚安。”
　　她转身准备回房，手腕突然被人拉住了。沈夜保持着睡卧的姿势，拉住沈夏的三根手指，力道很小，沈夏轻轻用力就可以挣脱开，但她没有。她没有继续前进，听到沈夜说，“姐姐，不要走。”

　　沈夏的心软成一片，她几乎就要留下了，可仍然迈开了步子，她一动，沈夜的手就被挣开，直直落在床上，发出低低的闷响。
　　沈夏头也不回，咬唇走了。

　　她在房间里换洗，在浴缸里一点点放空自己，把这天中反反复复的疲惫感从身体里抽出，深深沉入水底。她想，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啊。
　　那些零碎的片段，闪现在她脑海里，教堂里的逆光背影，客厅里的沈春遗照，老房里流血的沈夜，还有……钟声里江淮止的表白。她清醒过来之后，发现自己刚刚差点儿就睡着了，惊了片刻，拍打出水花，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她磨磨蹭蹭从浴室里出来，坐在床头吹头发，手放在床沿，舒展着动作向后一摊，摸到了被子里的人。
　　沈夏：“……”

　　被子被掀开，沈夜抱紧自己瑟瑟发抖。
　　沈夏盯着他，她用眼神示意让他走，他就用眼神苦苦哀求，最后沈夏先出声，说：“不行。”
　　起身把他赶走了。

　　沈夏倒回被子里。
　　她有心去理一理今天发生的事，但她太累了，越想越心乱如麻，最后作罢，竟然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

　　她也不知道是几点的深夜里，沈夏感受到了响动，转身，沈夜从黑暗里摸进了她的床榻，悄悄翻进了被子。
　　沈夏此时已经醒了，她看着沈夜侧身躺在自己面前，把自己搂进了怀里。

　　她顺着沈夜的动作，埋进他的怀里，略一调整，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沈夜惊觉她醒了，片刻不敢动弹，沈夏叹了口气。
　　她趴在沈夜的肩膀上，用手搂住他，男孩子挺拔高挑，练起的肌肉并不明显，抱起来满怀，有淡淡的血腥气，混着他身上的沐浴露味道，倒也并不难闻。

　　“你喜欢做明星吗？”女人出声询问，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深夜里听得异常明显。
　　沈夜浑身一僵，他嗫嚅着，声音带了点恳求的意思：“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沈夏没有会意过来，她反问：“为什么会这么问？”
　　沈夜：“如果我说我不喜欢做明星，你是不是要找人替代我，然后把我赶走？”
　　沈夏：“……”

　　她把头埋进沈夜的胸膛，低低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共振沈夜的心跳，让他心尖一片发麻。

　　沈夏的声音很轻，似乎在害怕惊扰什么夜间的生灵，埋在沈夜的胸膛里，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低低地说：“每天面对那么多目光，那么多压力，那么多试探，真的太累了。”

　　她伸手去抚摸沈夜的眉头，他的眉型修整得极为峻挺，把眼睛衬得锋利异常，像锁住了什么愁思似的，她突然生出一丝丝明悟的感觉，仿佛月光照亮了心扉，让她豁然开朗起来。
　　她突然明白哥哥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了。

　　她想要拨开这片愁思，想要给他最好的一切，想要全力去浇灌爱和勇气，常驻这一片赤诚丹心。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我想要你永远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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