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

　　何口路，A市东区，市里第三大CBD，人还未到，只是临近这块商圈，车已然堵了起来。从高空俯瞰，几条商业街紧紧相连，堪堪构成一个H型，位置也极正，在三号线的中点，贯通城西的机场和城东的开发区。
　　沈夏把车停在外围。

　　步行街人来人往，如果沈夜真的出现，被发现的可能确实极大。但沈夜失踪一小时以后，何口路发现沈夜的消息就上了热搜，沈夏多少有些心存怀疑。
　　也不知老毛对外把话是怎么说的，现在就连金老师也不接沈夏的电话了，好在小土跟她熟稔，在挂断了她的电话以后，小土发了条消息过来，解释了那边的情况。

　　专项小组分工明确，pr做公关，相关热搜都撤了，连在何口路发现沈夜这条也没放过；找人的找人，沈夜家派了人，公司附近派了人，就连机场也有人守着，谨防沈夜摸了回来，何口路他们确实也准备试试，但派来的人还没沈夏来的快；小土、阿水和金老师常年跟在深夜身边，在这种敏感时期并不方便露面，负责安抚粉丝，和发微博公证“沈夜”已经回到了公司。
　　小土进一步解释说，老毛把金老师叫走了，回来以后金老师就叮嘱他们不要再跟沈夏联系。

　　小土：“老大，我挂你电话你别生气啊，真的不是我想的。”
　　沈夏：“我知道了。之后再联系。”
　　小土：“啊？还要再联系啊。”
　　沈夏：“……”发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粉丝在何口路发现沈夜的微博已经被删了，沈夏早有预料，之前就已经存好了图。她把照片放大，逐一细看——街上熙熙攘攘，带着口罩帽子的男生走在街边，上衣倒是和沈夜的有些相似，帽子和口罩妨碍了辨认，又由于下半身受到遮挡、放大后模糊不清，单就照片来说，沈夏委实看不出真假。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沈夏自问了解沈夜，从机场出来，在人前说了那些话，故意搅乱局面，他来到商业区的概率很小。

　　此时沈夏终于找到停车位，倒车入库以后，她没着急下车，而是去看江淮止。男人老神在在地坐在后车座上，看到沈夏看他也没甚反应，大有比比谁先开口的架势。
　　沈夏：“……”

　　她心里笑骂了两句，转念一想自己的确有事要拜托他，于是先在心里给自己搭了个台阶，把手机拿给江淮止，问他：“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她给的是存好的那张“可能是沈夜”的照片，背景是何口路没错，但几条商业街聚集，要挨个找去却是相当麻烦。

　　江淮止接过手机，他没拿走，虚虚借了点力，刻意避开了和沈夏的接触。
　　只看了一眼，江淮止就把手机递回，在自己的手机上不知点了几个键，竟很快就回答说“知道”。
　　沈夏略微差异，她的表情向来藏的不好，被江淮止看去，稍微解释了两句，“看到标志建筑了，查了一下，锁定了一个地方。”
　　沈夏了然。

　　她先夸了一句：“师兄真厉害。”
　　还没来得及感叹自己的能屈能伸，就发现江淮止不为所动，不仅不为所动，甚至还冷言冷语地回讥了一句：“有事说事。”
　　沈夏表情一僵。

　　她抬眼跟江淮止对视，男人眼神凉凉，分不清喜怒，也不说话，真的就跟沈夏互看了起来。
　　沈夏先败下阵来，道了个歉，“刚刚是我态度不好，谢谢师兄大人不记小人过给我买了午饭，谢谢师兄陪我找人”。
　　说到最后，带了点狡黠的笑意：“谢谢师兄帮我去照片上这个地方看看，分担我不能出面的压力。”

　　江淮止垂下眼眸。
　　他的手指搅动，轻轻捏了捏指腹，闻声出去了。

　　留下沈夏看着他的背影犹疑。竟然这么好说话么？

　　*

　　沈夏笃定沈夜不会出现在这里，却仍把车开到了何口路，是因为林琛的公司就在这条路上。
　　她看了眼时间，还没有到两点，这会儿林医生应该并没有开门接诊，于是也下了车，跟江淮止走了一个相反的方向，往林琛的办公室去了。

　　她到的时候前台女孩正在玩手机。她也没打招呼，直接往办公室冲，等到她人影晃进玻璃门，前台女孩才反应过来，骤然起身去阻止她继续深入，沈夏提前躲了两步，没被拉扯到，反而走到走廊深处，拉开了林琛的门。
　　林琛闻声抬头，看到沈夏。
　　前台刚刚追上，准备去拉沈夏，向林琛露了个表情，林琛：“是熟人。”

　　闻言背后的女孩动作一顿，点头走掉了。

　　林琛面色不善：“你没有预约。”
　　沈夏也没跟他继续掰扯，直接就说了正事：“你看新闻了吗？沈夜失踪了。”

　　林琛微惊。
　　沈夏拿老毛发的视频给他看，稍微说了下情况，“机场走散了，至今没找到人。”

　　林琛拿起手机，细细端详起来，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在一个地方暂了停，神色变了几变。他把视频看完以后，也没急着把手机递回，而是看向沈夏。
　　心理医生面无表情的时候，好像古井一样平静无波，如果对方不率先开口，沈夏根本猜不出他想说什么，她被看得发毛，嘴唇动了几动，打算先发制人，“你”还没后文，就被林琛问得怔了。
　　“你第一次遇到小夜是什么情景？”

　　沈夏犹豫片刻，回答：“在纽约，市医院附近的花园。”
　　她不明所以，所以说得理所当然，“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林医生你难道没有记录在案？”

　　林琛没有一点点被冒犯的样子，他就这么平静非常地看着沈夏，似乎这里并没有医生和病人的说法，缓缓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你对沈夜是什么感情呢？”
　　沈夏面色一僵：“这也需要跟您报备？”

　　林琛：“你说过，你把他当亲人。”
　　没有怒意，他依然直视着沈夏的眼睛，静静地陈述着，“那我们重新回到刚刚那个问题，在你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沈夜被养父遗弃在中心花园，那时他重病在身，领养家庭负担不起巨额医疗费，是你救了他，治病，回国，给他新的身份和新的家庭。”
　　“对他来说，你超过亲人。”

　　“而就你上次和阮……”林琛神色变了一变，朔字含混不清，迅速带过以后神色如常，“来我这里的一番表白，因为沈夜而形婚，却并没有告诉沈夜，我说的对吧。”
　　他眉眼轻扬，平静的表象打破后竟然锋利异常，沈夏看着他灼灼的目光，好像此刻才惊觉到他心理医生的身份一样，不知怎的就心神不宁起来。
　　最后这句话林琛说得一字一顿——
　　“所以你来我这里，是想跟我说，‘看吧，沈夜早晚会失控，所以我说的没错’，是吗？”

　　——“敢问你沈小姐，到底对沈夜有什么感情？”

　　*

　　沈夏坐在车上，江淮止回来了她也没有发觉，她想得入神，直到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放大在耳边，才回过神来。她余光看到近在身侧的人，第一反应吓了一跳，往反方向退了一寸，缩在车门附近。
　　江淮止收回的手在空中高举，手指蜷缩，一点点收回。

　　“师兄你叫我？”
　　“……”

　　男人盯了她半晌，慢吞吞道：“调了监控，不是要找的人。”
　　沈夏：“哦。”

　　她又一次尝试给沈夜打电话，打通了以后沈夏才想起来，他手机在金老师那里。他身上应该是带了钱，回公司或者家肯定够用，但他不在，他不仅没有回去，反而连电话也没有打一个，公司上下高度警戒，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
　　沈夏突然不知该去哪，这一天过得像坐过山车，到现在都没来得及休息片刻，长期高度的紧张突然松懈下来，她问出的话几乎没有过脑子。
　　她说：“师兄，如果你很喜欢的人结婚了，你会怎么办啊？”

　　江淮止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女人坐在驾驶座上，神色有些张皇，妆容花掉了一些，露出的真容憔悴，眼框下显出一圈淡淡的青。他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
　　沈夏一惊。

　　她后知后觉，等到现在才想起自己问了个怎样的问题，也发现男人的眼神凝重得有些压抑，让她呼吸不过来。她颤抖着，感觉到他的指腹抚摸上自己的嘴唇，带走了唇角的一片红。
　　他说：“我不会让她跟别人结婚的。”

　　沈夏的心狂跳。
　　她摆了摆头，试图从他的掌心移开，无果，江淮止捏得更紧了。他把她带得往前，离他更近一点，也让她和自己对视。沈夏眨了眨眼睛，闪躲，但很明显只是闪躲不足以教他放开自己，于是沈夏轻轻地喊了喊他的名字，那瞬间她听从本能，有一秒的穿越时空。她说：“疼。”

　　娇滴滴的，软绵绵的叫声，骤然卸去江淮止的力道。
　　他的手缩了回去。指尖残留的触感是烫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灼伤了。

　　他重新坐回了座椅上。
　　安安分分，动也不动，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沈夏脱出辖制，绯红漫上她脸颊的时候，燥热也跟着一起。她羞赧地把自己框在胳膊搭建的狭小空间里，闷闷地喘气，下巴按上了喇叭，“滴——”一声近得像在脑海里响起一样，让她惊坐而起。

　　——她突然想到了。
　　她想到沈夜会在哪里了。

　　眼眸被点亮，她迅速踩了离合驶出停车场，直奔西城区。

　　这些年中A市心移到东城，西城则偏老城区了，老街交通并不方便，小巷子绕起来难以辨认，她花了很久才找到地方。

　　她接手公司的时候，家里流动资金拿不出多少，沈夏住的是沈春大学时期买的房子，离公司五站路，她从纽约把沈夜带了回来，最开始跟他一起在这里住了两年。

　　住了两年，之后又过去了三年，她回到这里依然熟悉得紧，不需要认路，自动就走到了门口。沈夏从包里掏出钥匙，扭了好几下，单元楼的门没有打开。
　　从二楼下来的阿姨看到她，一边从里面开门一边喊“门坏咯”，沈夏抽出钥匙。
　　阿姨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熟悉的影子，未果，沈夏点点头，擦着她的肩膀就跟江淮止上去了。

　　三楼。
　　门口贴着对联，还是“金鸡报晓”的鸡年。
　　沈夏怔怔地看着门，似乎在想什么，她闭上眼睛，转过头跟江淮止说话。

　　“师兄你可以在下面等我吗？”
　　连她自己也没发现，她的声音很轻，满脸竟然是恳求的神色，江淮止点头，转身走了。

　　沈夏深吸一口气，打开门。

　　下午转了一圈，在林琛那里呆了一会儿，又不知道在车上坐了多久，路上花了一小时，此刻太阳西斜，照着这栋建筑物，没有透多少光进来。室内昏黄，却也不是一片漆黑，沈夏没有开灯。她就着这并不明亮的日光，看着屋里摆放跟出走时一样——家具上的报纸积了一层后后的灰——闻得到浮动的灰尘味道。
　　……还有，淡淡的铁锈味。

　　她心头一跳。
　　最近的是厨房，报纸被打开，被人翻了翻，摆放散乱。
　　沈夏压抑着心头的狂跳，移动到室内，房间没人。
　　她最后打开厕所，心像是要跳出胸膛一样，血腥气随之扑面而来。

　　坐在厕所里的人影只穿了身短袖短裤，机场那身裤子外套被放在一边，他因为代言一直没取下的手表和项链也随意散落，三三两两堆在染血的刀具上。他的手腕和腿跟一片殷红，淅淅沥沥地往下流淌着粘稠的血。

　　“姐姐。”单薄的少年抬起头，直直盯着沈夏的眼睛。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