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灵光即是符

作者:与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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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叁·虚妄


      我问师父:“我们要去哪里?”

      师父说:“天涯海角。”

      我接着问:“我们要去干什么?”

      师父侧头似是想了一想,答:“替人算命测字,看看风水挑挑祖坟,自力更生无拘无束周游天下。”

      后来师父说,我们擅长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也罢,本来我以为,我仙风道骨的神仙师父是想过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才这样不拘小节独树一帜。

      但是后来我发现,师父没有说谎,他真的就是个神棍。

      我气愤地提出这一点之后,师父赞同地点头了:“对啊对啊,是神棍。小篮子你可明白,‘饥马盈厩,嗼然,未见刍也;饥狗盈窖,嗼然,未见骨也。’我们现下不过是为骨与刍奔波,嗼然当个神棍又何妨?”

      我并不是很明白,但依旧是不服气,将那天他跳下万丈深渊的千古奇景描绘一番。师父沉吟片刻,回答:“虽说不记得了,但要真让我来,我觉得我做得到。”

      说着,师父捡起一根小木棍开始在地上分析作图。

      从李代桃僵的障眼法,到利用事先布置好的绳索逃脱,师父一一将从头到尾的设计讲给我听。末了,师父搁下小棍,总结道:“若真是我,应该会翻身藏在崖下凹陷的地方。拉你回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眼,那断崖恰好是鹰嘴的形状,下面藏一个人轻轻松松——师父身手可好了,要不要回去演示给徒儿看?”

      我一口回绝:“不。”

      五年来在村里人心中地位高过了城隍老爷的神仙师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没个正形的神棍,实在让我难以适应。更何况,我突然发觉,成为神棍徒儿的我,似乎也成为了一个小神棍。

      这落差着实是大,虽说年纪尚小,但我也立刻不开心了。小舟在河中摇摇晃晃,师父在舟头站了一会儿,忽然唤我:“小篮子,快来看。你可晓得那是什么花?”

      小舟愈发远离了故土,河岸边盛开着一簇簇火红色的花朵,旁若无人燃烧在树上,灿烂跋扈。我摇头,师父笑靥明朗,道:“是石榴花。‘蹙蹙生红露滴珠,薰风涼幌晓妆初’,这里气候寒冷,石榴尚未结果。你没见过石榴,那师父就带你向着南方走,很快就能吃到石榴了。”

      我也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发觉,五岁那年的仲夏,我在坟地上看见的果然并非桃花,而是在那之前从未见过的石榴花。

      我相信师父是真心因为找到了行路方向而觉得开心。其实这时的师父依旧很年轻,五年前救我时,师父看起来还不及弱冠,这时候也不过是双十出头的样子。下了船之后,师父立刻调转了方向,我们切切实实地往南边行路了。

      师父所有的家当,不过是一个小包裹一个葫芦一个罗盘外加一个我。其实短短五六天时间,师父的罗盘已经弄丢过两回了。他似是很为难地告诉我,不怪他不在意罗盘,其实罗盘根本什么用都没有。只是看风水或者镇宅的时候,要是你手里不有模有样拿着一个罗盘,顾客就会认为你不是行家。

      我表示理解。下船歇息的那天恰好赶上当地一家人病死了老爷,师父就用他仓促找回来的罗盘替他们找了一方墓地。其实看风水这事还是讲究的,为了配合我的知识水平,师父以十字总结道:“挑高不挑低,傍山不傍水。”

      要是再简单通俗一点,就是水淹不着的地儿就成了。师父对这等事向来豁达,见我哑然,殷殷笑道:“人死神灭,余下枯骨而已。买个心安,谁也不亏。”

      可这次是偏偏该着我们不走运,这小村子地低又挨着大河,师父已经慎之又慎,将址安在了十年没沾过水的小丘陵上头,没想到下葬后第二天河口就决了堤,浪头生生将棺材掀了出来。一早师父往外面一望就知道坏事儿了,拖上我只一个字:逃。

      仓促之间,我们没有分辨方向就上了船。一连行了三天的水路,我不知是累了还是水土不服,逐渐渴睡起来,一个白昼有一半都是要睡过去的。这天才刚刚在船舷站了一会儿,我又困乏起来,钻到师父身边去睡觉。

      朦胧间师父喂我咽了个什么东西,倒是从喉口一路清凉了下去。我觉得好受了些,这一觉睡得十分畅快。醒来时,师父坐在船舱外,微微侧过头道:“你有点小病,也不碍事。我们等会儿下船,好好歇歇。”

      我从来不怕病,只怕苦得要命的药。小舟靠岸,从未出过乡的我下船来,脚步都是虚浮的。看样子追兵也早被甩脱了,师父带着我去找村庄投宿。暮色中远远能辨出屋舍的轮廓时,我忽地听见了小孩子的叫声。

      师父也侧耳听了听,领着我在荒草中找到了声源。半人高的野草下,两个小孩子像是失足跌进了枯井里,叫喊求救。

      师父小心看了看,说没什么事,只是井太深又狭窄,没有称手的工具把人救不上来。他将葫芦抛了下去,暂且让小孩子先喝点水。喝完了水,井底下的像是定神了不少,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嗫嗫嚅嚅问是不是有人。我应声了,探头看进去,底下闪烁着两双眼睛,依稀能辨认出一个大概跟我差不多年纪,还有一个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只有三四岁。

      我想我们该去附近村子叫人了。临走,师父还是觉得不放心,翻了半天翻出两张明黄色的纸片,拨开夏末的野草布置好了。

      师父带我进村时,正是吃过饭的时候,村民三三两两在树下纳凉。我正待开口叫人,却只觉得师父的手指一紧。

      顺着师父的目光望过去,我一眼便瞧见了那柳枝儿一般纤柔,桃花一般明艳的少妇。

      这样出众的姐姐,在我印象中排得上第二好看。她的确足够打眼,一头青丝一丝不苟挽着凌虚髻,肤色白皙容色姣好,更惹眼的便是她左颊上贴着的花瓣。我们村子里寻常女儿贴花钿最多便是一片半片,这妇人的颊上却整整贴了三朵,另有一片桃瓣作飘落状,点缀在唇角。虽是钗荆裙布,但我猜想她定不是农家出身。而此时,美人却行色匆匆,眉间尽是焦灼的戾气。

      我看向师父的眼神有些沉不住气了。正想扯一扯他的袖口,他已经开口叫住了少妇:“夫人留步。”

      口是开了,少妇却只是回头淡淡看了一眼,似是不愿多作理会。眼见吃了一记白眼,师父却也不知难而退,重复道:“夫人留步。”

      这次美人站住了,一双凤眸潋滟,却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道长有话?”

      师父似是略一定神,随即舒展开一个笑:“也说不上。贫道不过看夫人丢了东西,不忍袖手旁观罢了。”

      直到这时我才看明白,大约是师父看准了这少妇跟井底下的孩子有关系,想借机敲一笔盘缠。少妇焦急的眉梢添上了一抹嘲讽:“只怕是人心虚妄。道长可听过,用火不戢将自焚,学技不晦将自杀?”

      纵是我,也听出其中不善的意味了。师父却笑意不减,轻描淡写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人心是虚妄,可当真了又何妨?”

      这次,少妇半晌没做声。我以为这是师父赢了,岂料颊上盛开桃花的少妇打量我俩一番,流露出我看不懂的神色:“不过一个方术之士,也学得人家说这样玄之又玄的皮面话。也罢,雀儿现下在何处?”

      这时候倒是明了,少妇的确是来找孩子的。师父却未立刻让步,反倒是掏出一叠纸笺一支朱砂笔扔过去:“生辰八字。”

      我与少妇均是微微一愕。少妇身后钻出个木讷的农家汉子,慌忙将纸笔接过了,却显然不识字,只拿两只铜铃般的眼睛望向她求助。少妇没有看他,最终还是一把拿过纸笔,低头草草写就了八字。师父看了两眼,指明枯井之后便顺手将纸笺递给了我。我还算识得几个字,纸笺上的蝇头小楷比蒙馆老先生写的还要漂亮,我辨认出这孩子姓杨,名字唤作阳雀,比我小上两岁。

      大约就是井里的那个大孩子了。看来一切顺利,汉子一行人赶去枯井,救起了小孩。少妇看来也是真疼爱孩子,抱住他许久没有撒手。只除了一点不对……他们只拉起来一个孩子,还是三四岁的那个。

      葫芦也回到我手上了。汉子对师父千恩万谢,眼看众人就要离去,我忍不住开口:“那里面还有一个呢。”

      扔葫芦时,光线虽不明晰,但我敢保证里面坐着两个孩子。村民们却露出讶异的神色:“小师傅,这里头没人了啊。”

      我不相信,两三步跑过去看,黑黝黝的枯井中果然一片寂静,空空荡荡。

      “师父,这……”

      难道是另一个小孩自己爬出去了?我转头想去问那杨阳雀,他却伏在少妇肩上,藏了小脸。而且他被少妇单手抱着,看起来多不过是三四岁的样子,果然一点不像八岁有余。

      ——其中有内情。我想,师父之所以一言不发,也该是念及此的缘故。少妇抱了孩子要走,反倒是那农家汉子湿红了双眼,递过来一包叮当响的制钱:“道爷真是咱的恩人。要不嫌弃,今儿就留下……”

      谁知,师父正要接的钱,却被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格开了。少妇轻描淡写道:“若真是有恩,妾报恩就是了。妾恰好是半个大夫,或许能帮道长些小忙。”

      她眼睛一瞬不瞬盯着的,却是牵着师父衣袂的我。我有些着慌,病归病,可我恰恰最讨厌吃药。师父眸中几番明灭不定,在我多次暗示无果之后,他最终也只是点头答应。

      末了还是在杨家落脚了。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那农家汉子竟真是少妇的丈夫,杨阳雀的爹爹。
      少妇姓方,村里人都唤她作方郎中。按理说出嫁从夫,可这方郎中却是例外,说什么也不肯随夫姓。不过看她丈夫这样其貌不扬,能有这样的艳福,该是已经积了八辈子福分了,照理也不该挑剔诸多。

      一进杨家的小院子,扑面而来就是浓郁的药香,连我这样讨厌喝药的人都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方郎中在院落里收拾出了一个小药房,药柜一格格整整齐齐,竟还有几个村民一直等着她回来看病,想来医术该是过得去。

      方郎中坐下看起诊来,她丈夫里里外外忙着替我们收拾屋子。师父逮住空子,冷不丁开口问道:“恕贫道冒昧,令郎……就到总角了吧?”

      汉子笑得苦涩,点头道:“今年正月里已满八岁了,只是个头一直不见长。也常病,不知……活不活得大。他又是个独苗儿,没人不疼他的。”

      这倒是老实话,要是个猫儿狗儿一直不见长,只怕早就活不成了。我倒是因此改观,这方郎中连自己的独生儿子都治不了,本事大约也只够在这小村落里唬唬人。

      师父却似是诧异,追问道:“只此一子?”

      汉子颔首:“是只这一个。阿雀之后也有过两个兄弟,只可惜都福薄,夭折得早。咱便说……说从此只一心好好养阿雀,不再做他想了。”

      小小的院子打扫得很干净,种了两棵开过了花的桃树,靠着院墙。我一直想要这样的院子,可惜我家门口只有山。杨农户要进厨房去做饭了,神棍师父难得没有趁机满嘴跑马赚钱,显得很可靠地笃定道:“斋主莫焦心。贫道看公子的八字,将来必定是大器之才。”

      杨农户面露喜色。跟着师父走了两个月,这样的神情我见得多了。个头小小的杨阳雀只在医馆门口露了半张小脸,便被方郎中扯了回去。她再出来时,手中拎着一个小药包,看也不看地甩给了师父:“妾这里只找得齐这几味。附近的山上该还有一味,天明了可以去寻。”

      “多谢。”师父规规矩矩接了。

      看着药包,我只觉脊背窜上一阵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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