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灵光即是符

作者:与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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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肆·重逢


      我没动,谢子崇也皱起眉头,但很快就有弟子将人扶了起来。那是个穿布衣的青年男子,皮肤异样苍白,纤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没有束冠,发丝将半张脸都遮住了,气息奄奄。

      图南殿的周云琴倒出一粒丹药来,让人给他喂了进去。男子不一会儿就转醒过来,左右望望周围人的脸,突然没有丝毫预兆地号哭出声。连我都吓了一跳,周云琴与我差不多年纪,连忙蹲下身将人扶起,嗓音软软:“你怎么了?”

      瘦汉像看见了救命稻草,反手一把将周云琴的手腕握住,吓得小姑娘一个哆嗦:“仙姑救命,救我老娘一命吧!”

      他张着嘴号哭,我眼睁睁看着一串涎水牵着线,落到了周云琴的广袖上。谢子崇皱起眉头,一把将他从周云琴身上扯开:“你好好说,出了什么事?”

      那瘦汉哭哭啼啼,视线依旧落在周云琴身上:“我娘被燕埠的厉鬼捉走三天,回来就痴痴呆呆丢了魂一般,眼见活不成了。求道爷仙姑救命。”

      他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与他没有骨头似的外貌极不相符。我拉住周云琴,摇摇头,男子这才不得已地软塌塌趴了下去,声若蚊蚋:“老娘这半个月来都下不了地,做不了活,连炉灶都不肯靠近。她要死了,小人没吃没喝,也没有活路了。”

      谢子崇眉头皱得更深。周云琴虽也流露出些许厌恶,但显然惦记着那名老妇的生死。我留了一分心眼,示意周云琴稍安勿躁,道:“那你快将你娘送来便是。”

      此地离妖物作乱的燕埠近,周云琴只懂药理,手无缚鸡之力,不可不慎。瘦汉又露出一副哭相:“老娘就剩一口气了,离这儿有五里路,要折腾过来早死透了。”

      周云琴杏眼煌煌闪烁着看谢子崇,显然是想跑这一趟。昆吾宫弟子在历练之中,也的确不该将求助置之不理,我想了想,道:“谢师兄,我和周云琴跑一趟,很快回来。”

      周云琴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她是江南姑娘,小鼻子小脸,总软糯糯唤我“兰师叔”,算得上可爱。谢子崇将我的笔丢给我,我谢过了,便与周云琴一道跟上去。

      燕埠作祟的妖物究竟是什么模样,我心里还没有数。听我问起这个,瘦汉就打开了话匣:“仙姑不知道,燕埠已经不是人能住的了。那只厉鬼,每月的月圆日,都至少要吃三个人。”

      一个月吃三个,人再多也不够吃。周云琴的脸色微变,寻常妖物三五年吃个人当作加餐,都是一定要被追杀剿灭的。

      正道的仙灵从不需牺牲祭祀,据典籍《立狱科仪》,需求血食的“神灵”一般都是战败的军人或亡命的流寇,男称将军,女号夫人。他们无人祭祀,便向人托梦索取血食,一旦中断,免不了兴风作浪。

      可这一只厉鬼,似乎又有那么点异乎寻常。我问:“这鬼为害多久了?”

      瘦汉回答:“十年。”

      这次连我都哑口了。粗略一算,十年下来,这只厉鬼已经欠下三百余条性命。十年来,它的修为也不知精进了多少,显然不是我们这一帮昆吾宫弟子能够降服的。稍稍打听就能得知的底细,怎么卷宗上只字未提?

      心下烦躁,我的语气就凶了些:“怎么如今才通知昆吾山?”

      瘦汉畏畏缩缩,解释道:“小的也不是燕埠人。只是,听说刚开始时,燕埠都将这妖物当作是燕氏冤魂作祟,做了不少法事。”

      周云琴小声问:“燕氏,那不是燕埠地界的望族?”

      “是,这燕氏哪,三十年前招惹了昆吾宫,啧——”他猝然像是意识到了我们的身份,住了口,讪讪地摸摸鼻子,“仙姑,前面就是小人的家了。”

      小小的茅屋歪歪斜斜,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茅屋顶上的茅草稀稀疏疏,一眼看去,便知道它既不挡风,也遮不住雨。

      木门甚至没有锁扣,吱呀一声,便摇摇晃晃被推开了。瘦汉胡乱拨了一把头发,探身进去:“老娘。”

      屋内黑暗又潮湿,古怪的霉味扑面而来。隐约可以看见,榻上黑黢黢的破被子中,裹着一名白发老妇的躯体。周云琴不避污秽,两三步上前去,开始为老妇摸脉。我不愿意进去,站在门口看着她,转眼见瘦汉端了一碗水出来。

      “仙姑。”他一脸谄媚,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那瓷碗破了好几个口子,碗底也黑得看不出这水到底清是不清。我抿抿嘴唇,勉强接了过来,象征性地沾了沾唇。

      就这么一沾,下一刻,我只觉得从嘴唇到手脚,酥麻感迅速蔓延开。

      真是讽刺,笔在手里,剑在腰中,我居然就这么被一滴水放到了。我的头骤然沉重起来,一个踉跄,瓷碗碎片在地面上溅开。

      我听到了周云琴的惊叫声,这是我在这小茅屋中,最后听到的声音。

      恢复意识时,眼前一片漆黑。

      我花了很长时间,用来分辨到底是天黑了,还是我失去了视力。事实上,二者都不对。我挪动着被捆绑的四肢,轻易触碰到了禁锢我的四面铁壁。

      看来,我是被关在了箱子里。箱子比我大不了多少,关一个成年男子都勉强。我调整了一个方便活动的姿势,开始踹箱子,尽力闹出动静。

      也不知道周云琴是不是也被关到了这里。手脚都被捆得很紧,嘴里也塞着布团,我折腾了一会儿,气喘吁吁,手腕更是疼到麻木。抓我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我心下焦躁,蓄力,狠狠地一脚踹上箱壁。

      下一刻,整个世界都猛然震动了一下。一线刺目的光亮逼得我眯起眼睛,我只觉得一只粗暴的手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提起,迅速将我的头用麻袋套了起来。

      麻袋中覆着厚厚的灰尘,有那么一会儿,我咳嗽得晕头转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躺着还是站着。但很快,那只手隔着麻袋狠狠给了我一巴掌,直打得我嗡嗡耳鸣。

      “快走。”陌生的声音道。

      成吧,走。我苦中作乐,腹诽着他仿若灌过一升滚水的嘶哑嗓音,被他推搡着向前走。

      眼前一片漆黑,身上绳子绑住的地方更是火辣辣的痛。我尽力感知着周围的环境,渐渐地,可以听见人声了。

      除此之外,树声沙沙,没走一会儿,又是潺潺的水声。附近渐渐热闹起来,应该是人多了。我心往下沉了沉,他这么明目张胆押着我走,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怕我是落进了妖物的手里。他们要把我带去哪儿?用来喂那燕埠的厉鬼?

      正在我不安之时,没有一点预兆地,一个熟悉的嗓音抓住了我的耳朵。

      乍一听有些陌生,可仔细听来,明明白白,再熟悉不过了——阿遥。

      是爻溪,五年不见的爻溪。我与他的距离并不是很近,我听不清他都在与谁,都在说些什么,可我是不会听错的,就是他。

      有救了。我沉下心,细细辨认出了他的位置,静待时机。又稍稍走近了一些,我积蓄力气,猛然挣脱。

      腿脚都被捆绑着,嘴也被堵住了,跑不到他身边也无法出声求救,但只要引起他的注意就行。我拼命挣出两步,重心不稳,一头栽了下去——我可以确定,在那一瞬间,我沾到了面前人的衣襟——但他显然及时退开了,我扑了个空,头重重磕在地面。

      痛。我挣扎着还想上前,被身后的人一把拖住。隔着麻袋,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惶恐:“饶命!……蓥华君饶命,小的罪该万死……”

      蓥华君,这是什么称呼,他这么怕阿遥?我松了口气,一边听他咚咚磕头,一边盼望不管是什么蓥华君还是阿遥,快快问起他绑架人的事。他一连磕了十多下,终于,我如愿听见阿遥的嗓音在近处响起,里头却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还不滚?”

      我花了足足两秒,才反应过来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我怎么就忘记了,阿遥是能眼看着小姑娘往火场里跑,还带笑看戏的人。区区一个被绑架的凡人,他怎么会管。

      那人如获大赦,一把将我拎起,连滚带爬离去,不忘狠狠给了我一拳,打在我小腹上,疼得险些令我窒息。

      见死不救,这个仇我算是记下了。疼痛使我成串向下掉眼泪,我就这么被拖拽着,离开了我的救命稻草。

      不知道在我死后,如果阿遥得知这个一头栽倒在他面前的丫头是我,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后悔。我想着有的没的,任凭人将我领走,不一会儿,他的步子就缓了。

      我已经明明白白感受到浓烈的,令人不舒服的气息。脚下多了许多嶙峋的岩石,我走得跌跌撞撞,几次险些跌倒。身后人的脚步突然顿住,我也跟着停下,却听见他嘶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走。”

      我不傻,他步子都停了,前面不是龙潭就是虎穴。见我不动,他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一脚踹在了我的腰间。

      我失去重心,栽倒下去。脸颊重重磕上岩石,谢天谢地,下面不是悬崖。可惜不容我乐观,那人拉起我的脚,开始将我往一边拖。我双手被绑,连扒住地面都做不到,只能尽我所能挣扎反抗。

      无济于事。我猛然察觉,我的整个腿已经悬空——他还真在将我往悬崖拉!我心里已经开始疯狂尖叫,在我几乎将儿时学到的污言秽语都骂过一遍时,突然,那只手松了。

      紧接着,是沉重的一声“咚”,恍惚是□□被狠狠掷远。紧接着是意料之中凄厉的惨叫。我脑中一片空白,下一刻,套在我头上的麻袋被一把揭开。

      ——阿遥。

      我呆呆地望着眼前人,不短的一段时间内,脑子中只反应得过来“阿遥”二字。翠眸的妖灵依旧是五年前的模样,金冠高束,眉目疏朗。看见我的脸,他确认了什么似的,眼神微微有那么一点变化。

      然后,他伸出手,将堵在我嘴里的布团也拉了出来。

      我知道,我此时一定非常狼狈,发丝凌乱,满头灰尘,还肿着一半脸颊。方才疼出来的大颗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我一抬眼,泪珠子就扑簌簌滚落。

      太难看了,在他的注视下,我情愿钻进地缝里去。更要命的是,我腰部以下还悬空着,这令双手被捆在背后的我,丝毫不敢动弹。

      拉出布团之后,他却就这么看着我,不动了。我脊背发凉,生怕自己会不慎坠崖,也顾不得记仇了,尽力说服自己镇定:“阿遥,你还记不记得我?”

      他没作声。可他是阿遥,千真万确。我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凝聚着我所有尊严的微笑,想也知道会有多扭曲:“阿遥,你猜我是谁?”

      他依旧不动。

      “爻溪!”

      这一次,他终于肯给一点反应了。他慢慢闭了闭眼睛,头疼似的,扶住额角。

      “别吵,”他叹口气,说,“兰子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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