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灵光即是符

作者:与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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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廿一·杀人


      我没想到,雪时送给我的剑,居然是师父的旧物。

      我也不知道,原来师父是会使剑的。

      头一次,我的状被告到了师父面前。论剑会一事,我,初生与卫云晁,最后都被罚清微祠思过。好在卫云晁得跪着,我与初生不用。清微祠大得很,我本想与他保持距离,可初生心神不宁。

      我知道,卫云晁的宝贝剑裂了,他也不会善罢甘休。傍晚时候,有人传话来说,我们可以出去了。

      我往蓬莱阁跑了一趟,五年未迈出过大门的师父,却已经不在了。我愣了好一会儿,天色已经擦黑,便回培风殿闷头睡了一大觉。

      该来的躲不过。可直到我在榻上醒来,看见第二天的曦光,也没有谁跑来找我。我照常去上早课,赵玄罗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直到下课,她也什么都没对我说。我不放心,下课之后,悄悄拉住了谢子崇。

      谢子崇已经二十二岁,长身玉立。听我问起那把剑的来历,他眨眨眼睛:“小妹妹,昆吾宫在昆吾剑之外,还有一双剑闻名。你知不知道?”

      他从来只叫我“小妹妹”,不认我是他师妹。我摇头,他也不避讳,直言道:“昆吾剑是传宫主的,那一双剑却是监院愿意给谁就给谁。其实不能说是‘一双’,每一任监院,都有打一双剑送给自己心爱弟子的传统。很多年前了,梁监院就曾铸了一双剑送给项师伯。”

      雪时给我的那把剑,就是其中之一?

      “听说这一双剑打得好,”谢子崇接着道,“刚出炉,它们的名字就浮现在剑柄上。论剑试上出现的那一把,是不是叫‘妲己’?项师伯离开昆吾山那一年,这两把剑都不知所踪,梁监院才一直想将它们拿回来。”

      “妲己”,真是那把剑的名字?我的脸上必定五味纷陈,忍俊不禁:“另一把又叫什么名字?”褒姒?王贵人?

      谢子崇面无表情:“妺喜。”

      我:“噗。”

      师父当真是艳福不浅,堪比夏桀帝辛。但我很快又懊悔起来,“妲己”是雪时给我的,说不定,两把剑都是给他拿去了。我是师父的徒弟,现在其中一把出现在我手里,只怕梁监院要为难师父,认定另一把在他手上。思来想去,我决定找初生商量,看看能不能将一切顶下来。扶摇殿后通常都只有初生一个人练剑,但这次,我远远就顿住了脚步。

      除了初生,那儿还站着卫云晁。我看见卫云晁狠狠地挥拳,将初生打倒在地。初生啃了半嘴泥,吐出来时里面却和着血。我三步两步上去,挡到他面前,喝道:“卫云晁,你干什么?”

      初生咳嗽着,告诉我:“他拿了丹药,要掺进铃师妹的饭里。”

      这个下三滥,竟报复到了七岁的铃铃头上?

      “我知道你那个宝贝师妹是个妖物,”卫云晁根本没看我,向着初生轻蔑道,“你毁了我的剑,我让你那个小师妹也吃点苦头又怎么了?”

      “卫云晁,你好大胆子,”我咬牙说,“就不怕我告诉雪时师叔?”

      我把雪时搬出来吓他,强调了“师叔”二字,希望他意识到我比他高着一个辈分。

      “兰子训,剑是你毁的,你也逃不掉,”卫云晁终于将目光落到我脸上,其中却流露出刻骨的恨意,“谁也管不了我了,师父罚我思过一年。一年,程云良你不过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就算我杀了你,又怎样?一年过去,我就毁了!兰子训,我不打女人,你闪开。”

      我心头微微一惊——他知道是我在御剑。也的确,八个月之后,扶摇殿便会确定首席弟子。卫云晁的梦算是碎了。我还要说话,他却已经快如闪电地绕过我,一拳将刚刚站起的初生再次击倒。我急着去拦,扑了个空,跌倒在地。

      他比我高着一个头,要空手比力气,我实在比不过他。他对初生拳打脚踢,初生也尽力反击,两个人很快滚成一团。卫云晁是真的发了狠,招招直取要害,初生忙着闪避,渐落下风。我一咬牙,叫道:“初生!”

      手一扬,一道银光划过,下一刻便听见卫云晁痛叫一声。

      初生借机挣脱,打个滚站稳了,手中利刃正是我的“六意”。

      卫云晁只是被刺伤了手臂,二人相对,喘息不止。我只希望卫云晁看见利刃能恢复些理智,不料他不管不顾,再次向初生扑去。

      他夺刀的动作高明。初生的手腕被他死死捏住,吃痛松手,六意转瞬已经被他夺走。手中无剑,我绝对打不过卫云晁,但眼看着匕首要刺进初生的胸口,我扑过去推了他一把。

      匕首歪了,初生借机站起,用同样的夺刀方式扑向卫云晁。匕首划过初生的大臂,血珠四溅,卫云晁显然也愣了一下。

      初生没有发愣,他将尚停留在自己肩头的匕首拔出,鲜血淋漓地,就势刺进了卫云晁的腹部。

      我心中暗暗叫苦,这一刻起,事情就不能善了了。卫云晁跌跌撞撞后退,圆瞪着眼睛,那把匕首还留在他的小腹上。我看出这一刀并不致命,初生却显然已经吓傻,跌坐在地。

      卫云晁疼得龇牙咧嘴,依旧咒骂不止:“程云良,你等着,我拼了昆吾宫弟子的身份不要,也要卫家将你与你那个师妹的骨头碾碎。”

      事态发展得太过出人意料,我反而突然地,冷静了下来。

      六意明晃晃地,插在卫云晁肚子上。那个地方恰好避开了内脏,所以他还有力气威胁辱骂;如果这时候快点叫人来,他这伤可能可以控制在皮外伤的程度。

      可是,如果让他如他所说,回到显赫的卫氏,事情就不妙了。我将初生扶起来,以我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冷静嗓音,说:“他现在没有力气反抗。”

      初生愣住了。我没给他反应的时间,飞快解释:“人已经刺了,我们还能回头?不然,你要等他回家告状?把你和铃铃的骨头碾碎?”

      更何况,我相信在论剑台下时,只有卫云晁看清了那把剑是从我身上飞出去的。留着他,后患无穷。显然,初生也动摇起来。卫云晁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了,捂着小腹一瘸一拐转身想跑。卫云晁平日行事跋扈,树敌不少,如今又被罚思过一年——如果将他从扶摇殿后推下山崖,不会有人怀疑是他自己跑掉。我转身,咬咬唇要自己拔腿去追,此时初生终于动了。

      他两三步追上去,将卫云晁扑倒在地。卫云晁恐惧地大叫大嚷,初生握住匕首柄,迟迟不敢往外拔。我愈发冷静:“不要伤到骨头,血肉一化,谁也看不出他是坠崖死的还是被刺死的。”

      正当这时,简直如同五雷轰顶,我最不想听见的嗓音微微颤抖着,在我身后炸响:“小篮子……小篮子?”

      一瞬间,我从头到脚都僵硬了,片刻前的所有冷静镇定都化作飞灰。我都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头的,记不得自己唤没唤那声“师父”,只觉得眼前发黑,一个踉跄。

      ——是被师父推开了。我呆呆看着他又一把将初生拎起扔到一边,拔出卫云晁身上的六意,头也不回地当哐一声扔给我。他利落地撕开卫云晁的衣服,从我落在地上的随身布兜中掏出药粉,替他止住了血。

      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初生也突然如梦初醒一般,涕泗横流,哭得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就这么站在师父身后,喉头发涩,半晌,才重复道:“师父。”

      我看见师父微微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么一眼,我看出,比起失望,他眸中更多的是苦涩与复杂。他对着哭得喘不过气的初生,不轻不重道:“还不快送他去图南殿。”

      修习丹药的图南殿弟子,也是掌握药草知识最多的医师。初生哭着答应,背起已经性命无虞的卫云晁,飞快离开。师父依旧背对着我,我向他靠近,看见他的双手沾满了血,失措般握紧又松开。

      “兰子训,”师父终于开口了,叫的是我的大名,“你怂恿初生杀人,就不怕事后败露,受到牵连?”

      师父还愿意和我说话。我深深吸一口气,回话:“他是初生。师父,你总教我要信人的……”

      “那是做好事时,”师父转过身来,看定了我的眼睛,“做善事就算所托非人,也不会对你不利;可你当下是在为恶。一旦恶行败露,便是身败名裂,灭顶之灾。”

      我没作声。师父顿了顿,接着道:“更何况,倘若今天的初生真听从了你的怂恿,动手杀人,他就不再是值得信任的初生,而只是一个杀人的恶徒。一个杀人的恶徒,会有什么信义可言?

      “一旦你为恶,与你交好共事的同伴也必定都是背信弃义,穷凶极恶之徒。你,又何苦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那初生和铃铃就活该被欺负?就该放卫云晁回去告状?”我终究是不服气,回嘴道,“是不是只有恶徒,才有权利活下去?”

      “不是,”师父回答,“他自己让自己活得风声鹤唳,举步维艰。会有人让他死,但不是你。”

      师父讲得很清楚了。

      我低头不语。师父随手将手上的血迹擦了,唤我:“我们去图南殿看看。”

      “师父,你不聪明,”我说,“我都怂恿初生杀人了,你却还愿意理我。”

      其实我都明白,师父如果当断则断,与我划清界限,当然可以明哲保身。

      可在他看来,这大概是遗弃。他可能觉得,如果遗弃了我,我就会真的坠入穷途末路了。

      我更害怕他心中其实已经对我厌恶得不得了,是出于责任与道义才继续将我留在身边,所以我其实是自暴自弃又怀揣希望地,如此说道。可师父无奈地笑了笑,说出了至今令我怦然心动的一句话:“我就你一个徒儿。”

      似曾相识,又掷地有声。我站在原地愣了愣,很快追上去,与师父比肩。我意识到,师父还是师父的模样,五年来一如既往的模样。

      我已经五年不曾与师父并肩而行。五年前我的个头只到他的腰际,如今却已经接近胸口。五年前,我脖子上带着指印,轻松地对他说过那句“我只有一个师父”。如今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

      但也没那么大。我差点掉下眼泪来,带着鼻音说:“师父,我错了。”

      师父的笑意终于在脸上闪过,他放下心似的,松了口气:“认错还不算完。你险些欠下一条命债,要受罚。”

      我“嗯”了一声。师父见我应了,稍稍放慢脚步,语气也和缓不少:“你现在跟我讲讲,刚才卫云晁是怎么招惹你了。”

      卫云晁挑衅动手在先,我没什么不敢讲的。可听我讲完,师父的神色却明明白白是“好险好险以为徒儿学坏了看见她还这么傻为师也就放心了”。

      “师父!”我不满。他但笑不语,经我再三催促,才道:“小篮子。萧云铃是什么人,用得着你们护?”

      萧云铃是什么人?她是萧子岳的亲侄女兼徒弟,山灵竹栩儿与萧帷山的女儿。

      “当年,不是萧子岳无缘无故钻到里境中去。那时候他身为萧氏家主,又拜入了昆吾宫,萧帷山对他颇有微词,他才将家主之位让出,”师父说,“说白了,萧子岳已经不算是江左萧氏的人了,所以他如今才没有留在江左城。萧氏人丁凋敝,唯一剩下的萧帷山,如今也只有一个子嗣。你说,以后江左城是谁的?”

      ——铃铃。能够继承萧氏衣钵的,就只剩铃铃。

      师父顿了顿,继续道:“而昆吾宫,想必你也注意到了,前任宫主江北徵师伯去世之后,十年来昆吾宫只有监院,宫主之位始终空悬。按理说,雪时早该继任下一任宫主,可他不愿意;同样,萧子岳虽然是雪时最得力的弟子,可梁监院不信他。”

      萧子岳在昆吾宫的地位我是看明白了的,毕竟他明明和我一个辈分,却能在观剑席上占得正中间的一席;梁监院对他的不信任也情有可原,他在江左城长大,至少不算知根知底。这么说来,如果雪时坚决不继任宫主,下一辈最优选的萧子岳又不足以令梁监院放心,那么,昆吾宫宫主之位,至少还要空悬两代。

      这么一来,虽然同是萧氏的人,可铃铃和他就不一样了。作为彻头彻尾的昆吾宫弟子,铃铃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宫主之位。

      “也就是说,”我已经震惊得舌头都打起了结,“萧子岳是想让铃铃成为未来的萧氏家主,兼昆吾宫宫主。铃铃是他养大的,这样相当于萧氏与昆吾宫还是落到他手上?”

      师父斟酌着点头,补充道:“更何况,萧云铃是山灵的后裔,虽然年纪小,但她可不是软柿子。”

      我琢磨着个中关节,哑然失笑:“师父,我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我在蓬莱阁待了五年,除去你每天来探一会儿,都是枯坐,”师父自嘲道,“要是这些事都想不通,不是白活了吗?”

      我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忽地,铃音入耳。

      听起来是一串小银铃,响声细碎而空灵。伴着铃声飘来的,还有低低沙沙的,女子的轻唤:“玄都。”

      两个字,单薄得可以被风吹散,师父的步子却顿住了。我回过头,十步之外立着一位美人,梳坠马髻,披石榴色的宫纱。她的额心描着一枚朱砂花钿,更衬得肤如凝脂,眉目如画,宛若月下昙花。

      她面色沉静,美得不似这人间物,却恍然,似曾相识。

      我见过她。我想明白了。十年前。不会错。

      十年前,坟地的石榴树下。

      那位美人姐姐,就是她。

      我惘然,下意识抬头看师父,却见师父盯着眼前的女子,双目放空,状似没有反应,咬肌却微微颤抖。

      离他离得近,我确信,我听见师父心跳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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