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摇

作者:九月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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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荀老夫人寿筵将至,赵氏连着几日都在准备贺礼,备的是一尊白玉观音,由一整块和田软玉打磨而成,通体莹白,触手生温,再添上两棵老山参并十二个大金寿桃,金寿桃颗颗有拳头大小,装在紫檀木雕花盒子里,外头罩一层大红织金福字绒布,用小螺钿扣上,封一道朱红宣纸,上书: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氏准备完这些,便往小佛堂给老夫人请安去了。

      小佛堂里,老夫人正跪在蒲团上烧香,见着赵氏过来,便擦了擦手起身,赵氏忙上前去搀着老夫人,两人一道进了内室。

      老夫人有些日子没见到余文轩了,问赵氏道:“文轩这几日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赵氏道:“他忙着呢,前些日子有公务没怎么回来,这几日又忙着在外头请人吃酒,想结交朋友呢!”

      “结交朋友?他结交哪个?”老夫人皱眉。

      “新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秦家的六公子,外头叫一声秦六爷的。”

      老夫人脚步顿住,脸色已是极不好看了,“混帐东西,真是不长记性,本事一点没有,还这般不老实,那秦家分明就是靖宁侯那边的人,靖宁侯府又是外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岂会少?叫他少同他们来往,省的惹火上身。”

      老夫人摇摇头,长叹口气,“朝中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那些大臣们各有各的心思,长公主也不过勉强掣肘罢了,再说还有个手握兵权的摄政王在那虎视眈眈呢,大邺的江山就跟一块肥肉似的,人人都盯着。朝里朝外瞬息万变的局面,就那蠢子的脑子,怕是被人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跟他说了许多回,莫要去沾惹是非,离那些人远一点,他就是不长记性,咱们家是怎么降的爵他自己心里清楚,哼,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如今大邺的江山不稳,各方势力相抗相衡,朝中有长公主辅政,有外戚傅家掌管内廷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内阁有荀家父子领头,荀首辅五岁的嫡幼女,还被接入宫中册封为元妃,五岁的孩子懂什么?不过是各方权术的牺牲品罢了。

      还有那个摄政王,手握西北三十万大军,是个大隐患。

      摄政王名宁珩,是西北宁家的长孙,宁家子弟世代镇守边关,守护疆土安定,五年前鲁王造反,长公主从封地凉州赶回来,一路同行而来便是当年的西北将军宁珩,宁珩带来了西北大军,助长公主平定京城内乱立下大功,后被敕封为一品王,人人尊称一声宁王爷,三年前又加封为一品摄政王,已是权倾朝野的局势。

      可长公主把宁珩引入京城,拥他坐大,如今竟有些骑虎难下的尴尬场面,人一旦有了野心,那是拴都拴不住的。

      老夫人揉揉眉心,心绪不宁,朝廷里早晚得乱一场,长公主,宁家,傅家,荀家,哪个都不是吃素的。

      可余家再也禁不起风浪了,不能站队,只能躲的远远的明哲保身。

      老夫人忖度片刻,对赵氏道:“过几日你要带几个姑娘去荀家赴宴,我也知道,小荀大人少年才俊,身居高位,且尚未婚配,有不少夫人们都打着荀家的主意,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打这个主意,别把姑娘们推出去,去他们家赴宴也不要表现的太热络,贺礼只按着寻常的规矩来就是了,你态度淡些,也好叫人家知道咱们没有结交的意思。”

      赵氏只得应下来,又陪着说了会话,待到晌午才回去。

      进了正院的门,赵氏左思右想,把贺礼盒子翻出来又装回去,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遍,终是定了心把那一套十二个的大金寿桃拿出来了,这么看着,玉观音和老山参就显得素了些,不过这些也够了,不丢面子不长脸。

      这大金桃子还是她自个库里的东西,本想拿出来做个人情讨个好,谁知道老夫人还不许她做人情。

      赵氏坐在桌子边上想了又想,心里怎么都不得劲,看看大金桃子,叹口气,这人情也送不出去了,寻思着给映容打几个头面得了。

      到了下午,赵氏便吩咐人出府去,请了京城里有名的天香绸缎庄的大师傅过来,带了许多成衣料子,各式精巧头面,叫几个姑娘们一同过来挑选,这是赵氏自己掏的私房钱,给几个姑娘添些衣裳首饰。

      映容带着黛容最先过来的,慧容,碧容紧跟其后。

      瞧着人都到齐了,赵氏便道:“初七要出门赴宴去,我叫了天香绸缎庄的段师傅过来,带了些料子和头面首饰,你们都过来挑一挑,选几个喜欢的。”

      厅堂里搬进了两张八仙蟠桃长桌,第一个桌子上横铺着各色布匹料子,花纹也有许多种,有鹅黄柳叶纹的,霞红绣牡丹的,丁香绣杜鹃的,粉红绣绿荷叶,绣的极其精密细致,花样子周围还用金银绞丝滚了一道边。

      除了带花的,还有素色的缎子,绢丝,淡蓝的,莲青的,月牙白,香妃色,藕荷色,葱绿色等等,素色的可做底裙,鲜亮的可做外裳,另还有十六匹寻常的料子,白底蓝花,黑底红花,有绣兰花的,有绣雏菊的,都是织花缎。

      旁边的桌子上摆了八个雕花漆盘,漆盘里放了各式首饰,簪子,步摇,珠花,臂钏,手镯,手串,耳坠,戒子都分门别类的放着。

      慧容看了一遍,没挑布料,只挑了一枚攢珠宝石花,一只虫草镏金珠钗。

      慧容一向不缺穿戴,也舍得在衣裳首饰上花银子,每回出门必是一身珠光宝气,如她此刻戴的红宝石头面,颗颗硕大如鸽子血般殷红的宝石镶嵌在钗环上,戴这般华贵的饰品,要是撑不起来反倒显得俗气,人被珠宝给压下去了,不过慧容生的高挑艳丽,戴这样贵重华丽的东西反而衬得一身贵气,更显风华。

      慧容的亲娘,前高氏夫人嫁入余家的时候,带了八十八抬嫁妆进门,从珍宝首饰,到古董字画,再到田庄铺子,金锞子银元宝装了满满一大箱子,珍珠都是用斗量的,还有足金打造的半人多高的笑面弥勒佛,那一路的嫁妆抬过来,堪称是十里红妆了。

      高氏夫人过世之后,慧容年级尚小不能打理财务,便一直在老夫人手里管着,后来赵氏进门,老夫人寻思着要给新夫人做脸面,便说让赵氏帮忙管着,等慧容大了再交还给她,不过被赵氏婉拒了。

      管着丈夫元配的嫁妆算什么呢?到时候有时候要是出了什么差错,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她还说不清呢!

      赵氏自己的嫁妆也不菲,没心思沾别人的油水,就推拒了此事。后来便一直由老夫人管着,半年前慧容及笄时都一并交还过去了,只等着慧容成亲时再添作嫁妆。

      所以慧容是个小富婆,手里握着大把的银钱,那是相当有底气。

      映容转了几趟,最终在赵氏锋芒微露的目光下颤颤巍巍的拿了一匹霞红牡丹的料子。

      赵氏见她没拿那些素色的,脸色立刻好了不少,亲自上前给映容挑了一串十六子的珊瑚玛瑙手串并一支赤金挂东珠步摇,那步摇十足的金,镶了六颗拇指大的东珠,穗子是圆润的小珍珠串成的,映容光是拿在手上都觉得沉甸甸的分量很足。

      “这才像个姑娘样子嘛,往后别打扮的那么素净。”赵氏很高兴,从前也跟映容说过不少回,小姑娘就该打扮的活泼鲜艳一点,可是映容不听,就爱那些月白的佛青的。

      赵氏也不是不愿意映容穿的素,只是映容从前的衣着实在是寻不着一点明亮的,日日一身白衣白裙,头上只缠个纱带子,要么就只戴一支银簪子,再加上映容本就白,这么一看就感觉她身子很虚弱似的,一点朝气血色都没有,不过这几个月算是好些了,总算还往身上添点颜色,比原先可好多了。

      碧容和黛容也跟着挑了几匹布料,碧容拿的是鹅黄,柳绿两匹,还有两个云纹金手镯,黛容拿的是丁香,藕荷两匹,加上一对海棠春喜簪。

      *

      此刻的伯府大门口很是嘈杂,余文轩正急忙忙赶回府里,身上全是汗糟糟的味儿,中午陪着秦六爷他们吃完酒,便往菊花胡同找外室去了,进门还没半刻钟,小厮就着急忙慌的站在门口叫,“老夫人遣人四处找呢,怕是有要紧事,伯爷得空先回府吧!”

      正是有兴致的时候,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浇的他什么意趣也没了。

      气哄哄的套了衣裳,出门踹了那小厮两脚,坐着轿子就往回赶,哪成想那轿杆子突然断了,轿夫一个大趔趄差点没把他摔死。

      余文轩气的骂街,心里又后悔不迭,今儿早上就该坐马车出来,可轿子坏了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只好下来站在大街上等着修,晒着太阳流了一身汗,那几个笨手笨脚的轿夫还没修好。

      没法子,只得带着小厮一路走回来,等走到伯府门口的时候,余文轩累的几乎要断气了。

      这厢还没完,那厢又开始,一只脚才迈进了门,就见老夫人身边的焦妈妈过来了,说是老夫人叫他过去一趟。

      余文轩知道铁定没好事,又是胆战又是心惊,肚子还窝了一肚子火,跟着焦妈妈去了小佛堂。

      到了里头,低眉顺眼叫了声母亲,人脸还没看清,直接被一个茶杯子给砸的往后一跳,心里唉声叹气一句,今儿可真是流年不利啊!

      跟着就是老夫人的责问声,“你个混帐,今儿跟谁吃酒去了?”

      余文轩面色霎时得意起来,“我今儿同秦六爷吃的酒呢,新任的五城兵马司指挥使。”

      余老夫人冷哼一声,“一个小你一轮的年轻后生,竟连爷都叫上了!”

      余文轩讪讪道:“旁人都这么叫,我也是随人家叫的。”

      说起来这事余文轩就没来由的兴奋,“母亲往日总说我没本事,如今我搭上秦六爷这条大船,也能借借他的东风了,秦六爷跟着的可是靖宁侯,他们俩是表兄弟,自小的情分,关系好着呢!傅家又是皇帝的母家,傅侯爷是皇帝的亲舅舅,如今朝廷里响当当的权臣,那可是手握大权呐,虽然如今皇帝还小不能掌政,但是等将来他长大了,能不向着他母家嘛?我现在跟秦六爷交好关系,便是同傅家交好关系,那咱们家往后再得圣恩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我这也是为余家的将来筹谋。”

      余文轩说的志得意满,“您不知道,那傅家可是翻手云覆手雨的本事,秦六爷这一回当上指挥使,那也是傅候爷给他……”手舞足蹈比了个推的动作,又道:“总是就是推波助澜,扶他上位。”

      “您说说,连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这样紧要的职位傅家都能轻易摆平,我跟他们交好,没准过几年我也能高升做个内阁大臣什么的。”

      “你就做梦吧你,”老夫人气的拍桌子,“只怕羊肉没吃到,反惹的一身臊,那帮人个个是人精,你跟他们搅和到一块,你能玩的过他们?”

      余文轩挑眉,“我跟那些巴结人的小官小户可不一样,我好歹也是个伯爷啊,今儿我还跟秦六爷说呢,把我家大姑娘嫁给他,我要是成了他岳丈,他还能不帮衬着我?”

      老太太顿时大惊失色,气的连扔了几个茶杯盖碗,“你又发的什么疯?浑说什么呢?拿你姑娘的婚事给自个铺路,亏你想的出来。”

      “您就不能往好的想想,慧容年纪也不小了,前头还退了一回婚,您不是也着急嘛,那秦六爷有什么不好的,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年纪也不过大慧容五六岁而已,也没什么要紧的,您怎知这不是好事呢?没准我还赶个巧给慧容寻了门好亲事呢!”

      “那秦六爷的前头夫人去年才没的,你这就上赶着把嫡长女嫁给人家做填房,哼,说出去也不怕让人家笑话,家里边头一个出嫁的姑娘就做填房,你让后头几个姑娘怎么办?慧容可是我看着长大疼着长大的,你要想糟践她,我头一个不同意。”老夫人狠狠拍桌子道。

      余文轩鼻子里哼一声,“您是不知道秦家如今多抢手,要不是前头那个死的早,慧容想嫁还没地儿待呢!”

      “我打死你个畜牲!”老夫人被他气的两眼发黑,从榻上爬起来找拐杖打他,余文轩被拿着拐杖的老夫人从内室追赶到了外边佛堂,身上连挨了几下,忍不住告饶道:“唉呦,母亲下手轻些,您要是不愿,这事就作罢,反正我也是饭桌上吃多了酒说的,酒后胡言作不得数的,人家秦六爷也没当真。”

      老夫人打他打的直喘粗气,停下来歇了歇,撑着腰道:“总之往后不许再跟那起子人打交道,你就安安心心做你的官领你的俸禄,少起那些歪心思。”

      余文轩抱着头含着泪,“原先我安安心心的时候说我不上进,如今我上进了又说我是歪心思,反正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做什么都合不了您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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