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琼

　　晚上，阿玿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面对这位曾经母亲教她喊作姨母的贵妃娘娘，阿玿却觉得与过去截然不同。任她对自己说话时自称是“姨母”还是“本宫”，阿玿都觉得陌生。
　　从前她喜欢跟着母亲来宫里看望姨母，但她不喜欢住在这儿，不喜欢与姨母单独相处，不喜欢像今日晚膳那样，如坐针毡。
　　赵嬷嬷知晓贵妃今日同阿玿说了太多，看阿玿蔫蔫的，便耐心地哄着阿玿：“太子是未来天子，不论小姐将来的打算是什么，在奴婢看来，现下与太子好好相处总是没错，将来太子念着伴读的情分，您想呆在宫里或是出宫都是您自己的主意，有太子在，您太子伴读的身份便在，行事方便，日子总会好过些。对了小姐，贵妃娘娘说小姐的生辰快到了，说是要给您好生热闹一场呢，您快想想喜欢什么，想到什么就告诉奴婢，奴婢都给您办妥。”
　　阿玿听着宽慰的话，心里却更加思念母亲了，她想和母亲一起过生辰。她不敢在嬷嬷面前放声大哭，小声说道：“多谢嬷嬷，时候不早了，嬷嬷回去歇息吧，我困了。”说完不等嬷嬷离开便转过身去，泪水滑落到耳边，打湿了枕头。
　　次日上学之时，太子一眼就注意到了阿玿泛青的眼底，阿玿连忙低下头，不敢被注意到，生怕费好一番功夫解释，太子却也识相，并未刻意询问，反倒是递给阿玿看他昨日下学后练习的字，耐心教起了阿玿握笔的姿势。
　　“你何时生辰？”写了半晌字，阿玿耳边忽然传来太子的询问，手中笔顿了顿，回道：“这月初十。”又听太子问道：“到时候我给你准备生辰礼，你喜欢什么？”
　　阿玿摸了摸鼻子，语无伦次道：“没什么喜不喜欢的。太子殿下为何要送我生辰礼？”
　　“你是我的伴读，也是我的朋友，当然要送。”见阿玿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又道：“那到时候我替你选，若是不合心意再与我说也不迟。”
　　阿玿从嗓子底挤出来一声“嗯”。
　　太子耐心道：“明日齐舟也来了，他也得送礼，我们好好商量商量，定然不会叫你失望。”
　　齐舟便是另一位太子伴读，齐国公长孙，前几日因病耽搁了进宫，如今尚已痊愈。说起来，今日晚些便要入宫了。齐舟乃是早产儿，故而身子比寻常孩童弱一些。
　　齐国公祖上是与太祖皇帝一同打江山的开国功臣，爵位自开国流传至今，而现任齐国公也是国舅，先帝的结发皇后便是这位齐国公的亲姐姐，她早早薨逝，先帝册立继后之后对齐国公府多有关照，便是当今皇帝继位后，齐国公府也圣眷不减。
　　齐国公长孙出世之日，念在世子这个做父亲的远在边疆不得归，皇后便代皇帝前去国公府探望，行至中途倍感不适，随行太医诊断出喜脉，皇帝喜极而宣旨，将来要这位长孙进宫，若皇后诞下的是皇子，齐国公长孙便为其伴读，若是公主，便青梅竹马。
　　下学后，太子说道：“齐舟性子木讷，我去接接他。”脚还未迈出定修轩就又折回来，对阿玿道了声：“阿玿妹妹晚上要好好歇息，若是觉着起太早了，我请太师改一改上课时辰便是。”这才放心离去。
　　阿玿出东宫时，赵嬷嬷已在宫门口等着了，说要带着阿玿去尚衣局量体，顺道也熟悉熟悉宫中各处。
　　淳贵妃专宠，前两日宫人们得知阿玿进宫的消息，就已经蠢蠢欲动想要巴结讨好，却不敢轻举妄动，怕惹得淳贵妃不快，反而弄巧成拙。如今阿玿由赵嬷嬷带着进尚衣局，众人便按捺不住了。
　　一进尚衣局，宫女们便站成两排，问安之声如雷贯耳。
　　从前跟母亲进宫时，阿玿就感受到过宫人们的殷勤，今天这样的排场倒是将她吓了一跳。
　　阿玿像个衣架子一样，站在那任人摆弄，不仅量了尺寸，还试了一套又一套衣裳，各种材质的各色布匹都拿来给她过目。只要她稍一蹙眉，宫人们便换上一批新的上来。所幸有赵嬷嬷在，替她应付下了一句又一句的谄媚。
　　大约换了数十套衣裙之后赵嬷嬷才带着她离开尚衣局，此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小姐累坏了吧，原先只想着来量一量尺寸，竟有这么多人伺候着。这么多衣裳，虽说累了些，但试一试也是好的，试过了才知晓喜欢哪个。奴婢瞧这那块黛色的料子很是不错，不只小姐喜欢何种？”
　　过去这些都是母亲替她准备的，她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都听您的。”阿玿说着，扯了扯衣领子，“嬷嬷，有些热。”
　　赵嬷嬷用帕子拭去阿玿额上的细汗，柔声道：“尚衣局里闷的紧，在外面透会儿气便好了，如今虽说入了春，天儿还是凉，等回去了奴婢给小姐换件薄些的外衣。”
　　回到茯苓小筑，淳贵妃不在宫中，阿玿松了口气。听华清宫的宫人说淳贵妃傍晚便去给皇上送点心了，许是留下用膳了，所以直到现在都还未归。阿玿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来，所幸备好的饭菜都在灶上一直热着。
　　赵嬷嬷替阿玿换了外衣后，又特意去吩咐尚食局多做些清甜的小点心，回来却发现阿玿已经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满眼怜惜地将她抱到榻上。
　　赵嬷嬷一生无儿无女，原想着在宫中草草过完这一生便罢了，却遇到了阿玿。
　　阿玿有位高权重的父亲，有宠冠后宫的姨母，可赵嬷嬷知道，阿玿没了母亲，便如同浮萍一般，没有亲人真心待她，父亲不疼爱，姨母满心都是自己。而赵嬷嬷这一生，除了服侍公主，便是服侍阿玿，出于私心，她不仅将阿玿看作主子，也看作自己所剩时日的依托。
　　往年的生辰都是母亲陪着阿玿过，父亲只会送些东西过来，几乎不曾露面，母亲只叫她体谅父亲，身居尚书之职，公务繁杂。然而父亲的缺席并不会影响她的兴致，在生辰前几日她便在府中上蹿下跳，逢人便说自己就要年长一岁了。可今年她却丝毫也不想过生辰，她知道一定会同今年的春节一样，冷清至极，她只能顾影自怜。
　　她自己虽毫无期待，却不知有人替她精心筹备了一切。

　　阿玿睁眼便看到屋子里挂着彩结，床头摆着一盘酥炸腰果，难怪梦里就闻到了香味儿。她倚着床沿起身捡起一粒腰果放入口中，看到母亲在收拾她的梳妆台。
　　远处街上在叫卖着糖葫芦，她抬头撒娇道：“母亲，阿玿可以吃糖葫芦吗？”母亲笑意吟吟，抚摸她额前的碎发，悄声道：“南极仙翁说，阿玿今日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忽然远处街角闯入一架马车，那马儿受了惊，冲散了人群，人们四下慌忙逃窜，撞倒了一些小摊，传来一阵瓶瓶罐罐的破碎声。
　　很快马车便穿过了闹市，直奔阿玿而来，惊得她从床上跳了起来。
　　马儿的叫声瞬间转为从远处传来的姑娘的惊叫声，原来还是梦啊。
　　屋外好似是哪位小宫女打碎了东西，另一位声音沉稳的宫女呵斥了一声，两人一同走远了。
　　随即耳边又响起淳贵妃的声音，好似远处的回声传来：“新燕，去准备热水。”
　　阿玿迷迷糊糊地躺着，回味起梦里吃到的腰果，突然听见门开的声音，也没见赵嬷嬷进来，睁眼却瞧见淳贵妃坐在一旁，手边摆着的是那日去尚衣局新做的衣裳。
　　“姨母给你准备了长寿面，还烫着呢，先去沐浴，回来正好能入口。”淳贵妃说着招招手，绿痕便上前扶她起身，起身时瞧见梳妆台上摆满了各式坠子、发钿。
　　阿玿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跟着绿痕前去沐浴，迷迷糊糊迈进浴盆中，淳贵妃的声音又在屏风后响起：“拂姿，将本宫的花露取来。”
　　说罢，人也已绕到浴盆前，接过新燕手中的舀水勺，亲自给阿玿身子打湿。热水的雾气弥漫在屏风后，落在阿玿脸上便成了水珠，水珠掠过阿玿眉头，顺眉骨滑入眼眶。
　　贵妃叹息道：“我与你母亲经历过富足，也经历过落魄，只有生辰的一碗长寿面与互相的陪伴从未缺失过。这是你外祖母教的手艺，等你再大些，我也教你做。”
　　沐浴完，赵嬷嬷便端来了长寿面。味道跟母亲做得相差无几，嬷嬷说：“这是淳贵妃特意早起亲手做的，叫奴婢在一旁学着，日后好常给小姐做。这可真与北边的做法不大一样，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呢。”
　　阿玿道：“我真想走出都城去看看，小时候母亲给我讲了好多地方的故事。”
　　赵嬷嬷唤来宫女收拾桌子，对着阿玿笑道：“待小姐长大了，想去哪儿都成。今日太师准许小姐早一个时辰回来，届时奴婢在东宫外等您。”
　　有了晨时的惊喜，在去东宫的路上阿玿又想起那日宋添锦说的，竟也抱起一丝期待。
　　刚步入定修轩，就看到自己的桌案上摆着一大盒精致的糕点，丝丝红豆的香气从盒缝中飘出。身后响起宋添锦的声音，一回头便看到他行了个大礼：“恭贺阿玿小姐生辰。”旁边站着一名清瘦孱弱的公子，想来便是齐舟了。
　　齐舟跟着附和了一声，低头挠了挠后脑勺。
　　“这份糕点是出自母后宫中，我与齐舟、二皇妹准备的生辰礼已经送去华清宫了，回去定要细心留意院中。”显然，宋添锦对自己准备的礼物十分满意。
　　宋添锦特意将阿玿的生辰告知了二公主，催着她准备生辰礼。
　　阿玿拆开糕点盒子，比起生辰礼，她现在倒是对这份糕点更有兴趣：“多谢太子殿下，殿下、齐国公世孙、，这份糕点大家一起尝尝吧。”宋添锦一手拿了一块，一块递给阿玿，一块递给齐舟。
　　比起齐舟慢条斯理的小口咀嚼，阿玿那模样简直是狼吞虎咽，一块接着一块，宋添锦都来不及给她递，要不是早上长寿面吃饱了，阿玿怕是这一整份糕点都能吃下。
　　四块下肚，理智也回来了，阿玿难为情得笑了笑，也给宋添锦递了一块。
　　下学后，阿玿拎着糕点迈着小碎步走出东宫，宋添锦与齐舟还在习字，赵嬷嬷早已在宫门外等候，阿玿将糕点盒子递给了嬷嬷：“嬷嬷，这是皇后娘娘宫中的糕点，可好吃了，您也尝尝吧。”
　　嬷嬷笑了：“奴婢年纪大了，可吃不了这么甜的，不如小姐回去赏赐宫女们吧。”
　　阿玿咬着手指，犹豫道：“那，我最后再吃一块，就都分给宫女姐姐们！”说着手伸进盒子里拿了一块，咬了一小口，糕点在口中化开，兴奋地小跳了两步。
　　糕点吃够了，便??愈加期待起了他们送的生辰礼。
　　真是奇怪，前些日子还因为生辰郁郁寡欢，今日从早起，愁绪便一步步被抽出她内心。
　　远远看到小筑里多了棵树，阿玿好奇地盯着，嬷嬷道：“那是石榴树，前几日进贡的，淳贵妃只分到这一棵，一直好生照看着，就等这一日栽到小姐院子里呢。”
　　迈入小筑便看到石桥上摆了几盆花，桥两旁及岸边扎了各式精致的小彩灯，还有两盏大的挂在屋檐下，嬷嬷道：“这些是东宫一大早派人送来的，说是太子殿下、齐国公世孙、二公主的贺礼，您瞧，花儿是齐国公世孙所赠，齐国公喜爱赏玩花草，在城外有一处宅子专用来料理这些花花草草的，养得比人还精贵。那两盏彩灯是二公主所赠，是二公主今年元宵宫宴上赢的，上头的锦鲤雕刻出自都城名家之手，那些小彩灯是太子另找人添的。小姐您去桥上看，那些鲤鱼都是太子殿下所赠。”
　　阿玿探头看到一条条灵动的鲤鱼在水中互相嬉闹，嘴角笑意盎然。多了这些鲜活的生命，整个院子都有了生活的气息。
　　“除了这些小心思，殿下、世孙和公主也另赠了些稀奇玩物，都在您屋里了，还有各宫送来的尚在贵妃娘娘殿内，贵妃娘娘会挑些用得上的送过来，其余便登记了送去库房。”
　　让她意外的是，淳贵妃竟在她屋里，见她回来，在梳妆台上拿起一对镯子，一边戴到阿玿手腕上，一边道：“恭贺我们阿玿又年长了一岁。”
　　这是阿玿入宫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淳贵妃不是高高在上的后妃，而是她的姨母，晨时陪她沐浴，给她做长寿面，又等着她下学。阿玿想着，若是今日淳贵妃要一同用膳，她应当不会像上次一样感到拘束了。
　　可淳贵妃却道：“今日本宫吩咐了尚食局给你多添了些新菜色，味道虽好，可晚膳莫要贪食，本宫先走了。”
　　阿玿把玩过了那些小玩意，一时百无聊赖，坐在美人塌上撑着下巴看向窗外。
　　她想起今日午膳时，二公主也来了，宋添锦特意吩咐了宫人们今日不分桌而食，四人一同用膳，二公主生性活泼，令平日里话少的阿玿也不再拘谨，一句句附和着公主的侃侃而谈，就连齐舟也接连发笑，要知道他一贯是沉默寡言、循规蹈矩的。
　　午后阳光明媚，四人一同在亭中作画，阿玿和二公主只会潦草胡画，竟在纸上画起了鬼脸，齐舟担心自己一副好好的画作被毁，特地离得他们远远的。宋添锦倒是丝毫不介意，也陪着两位妹妹疯癫，亲手在自己的画上留下浓重一张鬼脸，二公主见状，想要在宋添锦脸上落上一笔，三人便绕着亭子追逐了起来。
　　阿玿不由得冁然而笑，回过神来才发觉天色竟暗了，嬷嬷带着宫女们上了晚膳。
　　“小姐，今日尚食局为您做了好些菜，其中一道醋鱼，味微甜微酸，您尝尝喜不喜欢，还有您爱吃的酥炸腰果，今日管够。”
　　阿玿闻着酸甜的香气，看着忙碌着的众人感到心间温暖，怯生生对着嬷嬷说道：“今日您和宫女姐姐们一同留下用晚膳吧。”
　　宫女们生怕贵妃怪罪，便婉拒了阿玿的好意，一人道了一句恭贺之词，便退了出去继续做事了。
　　嬷嬷牵着阿玿的手走到桌前一同坐下：“她们还有事要做，奴婢陪您吃，快尝尝这醋鱼味道怎么样。”说着，夹了一筷子鱼放在阿玿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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