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琼

　　“我康健许多了，央求了太医们许久，硬是多灌了几碗药进肚子，太医们才看在今日太阳当头的份儿上去找了母后商量，我这才可以出来晒晒太阳。”
　　宋添锦在靠近阿玿的凳子上坐下。
　　“我现在走两步肚子还咚隆咚隆有水晃的声音呢。”他夸张地拍了拍肚子，像是有了身孕的妇人一样，阿玿看他滑稽的动作忍不住笑出声来，手里还拿着绣花针，捂嘴笑时忘了这码事，险些扎着嘴。
　　宋添锦见状以为阿玿嘴被扎伤了，抓过她的手移到一边，一个劲的盯着阿玿的嘴，盯得阿玿不自觉抿了抿嘴。不自在道：“别盯着我看了，我没事，倒是你，毒还没解呢。”
　　“阿玿。”
　　宋添锦突如其来的严肃镇住了阿玿。
　　“其实，初上战场时，心中更多的是害怕、迷茫，虽习武多年，读过不少兵书、史书，但到底会面临怎样的状况还未可知。我担任副将一职，本应独立率军上阵，但他们担心出现意外，将我保护得很好，大多时候安排我在营地整军，可耻的是，我当时竟然有些庆幸。
　　可在第五日，矢突军突袭大营，那是我真正经历的第一场战役。一开始我强作镇定，但内心却又急于表现，我得令率着一队将士肆意跃马扬鞭。直到两军交错到一处之时，我畏缩了。我想要冲上去厮杀，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恐惧。
　　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我内心深处的怯懦，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曾经在宫中舞剑时的风姿潇洒，在纸上演兵时的意气风发，所有的一切在交战之时都是云烟，而这样的我在战场上毫无作用。当有敌人冲到我跟前来举刀要砍我，我即使毫不犹豫地挥起了剑，但这只是这些年习武所养成的下意识的习惯，或者不如说是慌乱之时自我保护的反应。那一瞬间我才恍若大梦初醒。我身处在战场之上，不是两人比试，不会点到则止，是血腥，是尸体，每一刀下去都会砍在血肉上、筋骨上，若不挥刀，丧命的便会是我。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储君该有的想法，但我也心软过，战场上敌对的两方不过是站在了不同的阵营，他们为的是两方的子民，他们是为了活命在拼命。”
　　宋添锦不知不觉地紧紧攥着阿玿的手，阿玿听得入神，丝毫未察觉到手被捏的有些泛红，听着宋添锦的肺腑之言一边沉思一边用另一只手反复揪揉着手中的刺绣，手指顺着花样纹路一遍又一遍摩挲。
　　宋添锦恐惧的是生命在他眼前消逝，那些故去的亡魂仿佛在对着他狰狞地咆哮，又或者是在凄怆地痛哭，声讨着自己不该就这么惨死，头身分离，手残脚缺。他万分惋惜于这么多生命只是因为两方立场不同而无辜消散。
　　他深知男儿应当忠君报国，将士应当视死如归，却还未习惯淡然直视死亡。他还只是个年幼的战士、稚嫩的储君。无论他从书上看到了多少有关战争，有关厮杀，亲眼目睹的总是另一幅景象，亲身经历的总是另一番感触。他也许天赋习武点兵之才，心怀宏伟抱负，却不是个天生果决、无畏、冷血的枭雄。
　　“阿玿，我这么窝囊，你觉得我还能有一番作为吗？”宋添锦忽然凑近，眉头皱着苦笑。他从小便对万事都有诸多见解，颇有些少年老成，此刻却深陷自我怀疑了。
　　阿玿能理解，即使预想得再完整，即使一步步脚踏实地走来，所有的一切都没出错，真正面临的那一刻还是会恐惧的，或许是错在高估自己了，原来自己并没有预想中的天赋。
　　看着宋添锦装作无所谓的小心翼翼，阿玿讪笑道：“原来太子也有这样自叹的时候啊。”
　　赵嬷嬷远远地就看见两人亲密地说着话，嘴角偷笑着，勉强合拢了嘴。
　　“太子殿下金安。”赵嬷嬷将手中的点心摆到桌上，“不知太子殿下要来，这糖蒸酥酪只准备了一碗……”
　　宋添锦刚要说话，阿玿就将那碗糖蒸酥酪端到了宋添锦面前，不客气道：“吃吧。”自己倒了一杯嬷嬷一起拿来的茶水。
　　又忽地想起什么，抢着把糖蒸酥酪挪到了自己面前：“光想着你受着伤我要让着你，都忘了你中了毒还是别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还是好好喝药吧，要不然太医以后连太阳都不让你出来见了。”
　　宋添锦失落道：“你是不知道喝那么多药的滋味，喝完药看什么都是美味。”
　　阿玿内心泛起一层层怜悯的涟漪，宋添锦眼巴巴望着阿玿一勺又一勺吃着。
　　没过多久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皇后身边的碧螺。皇后身边的人怎么会进到茯苓小筑来？寻常就是华清宫的门也没进过。
　　“太子殿下金安。阿玿小姐，皇后娘娘召您过去。”
　　碧螺瞧见太子在这儿，心中隐隐有些诧异，太子好不容易得了准许出来见见太阳，竟第一时间来找了淳贵妃的外甥女，看来若无意外，贵妃的这步棋是稳赢了。
　　“母后找你做什么？”宋添锦实在想不出皇后找阿玿有什么事，于是一路跟着。

　　一直跟到翊坤宫偏殿前，碧螺将其拦下：“殿下恕罪，娘娘吩咐只能阿玿小姐一人进去。太子殿下有伤在身，还是注意身体的好，不论有何事都先去后殿等候，等娘娘得了空自会唤奴婢来领殿下过去。”
　　宋添锦看着阿玿的背影，望了望殿内，各宫嫔妃都在高位端坐着，漫不经心地喝着茶，翻来覆去欣赏着指甲，不厌其烦地抚弄着发髻，时不时睨眼看看阿玿，一个个都跟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虎豹。
　　宋添锦一下明白了，不是皇后找阿玿有事，而是那几个嫔妃在挑事。宋添锦对着敏妃一阵打量，整个人散出了些许寒意。
　　“我在这儿等便是。”
　　碧螺知趣告退，没有再劝阻，关上了偏殿的门慢慢走到皇后身旁。
　　赵嬷嬷急急追来，她没想到自己只离开一会儿，阿玿便被皇后召了过来，便料到是昨日那桩事，淳贵妃昨日态度便晦暗不明的，不知今日会如何插手。
　　宋添锦见到赵嬷嬷上气不接下气，扶住她道：“嬷嬷不必担心，有淳贵妃在里面帮衬，我在外面候着，定会保阿玿无虞，您且安心。”
　　阿玿从见到碧螺那一刻开始，听到她说皇后找的是自己而不是太子就止不住地胆怯，望着似笑非笑地看向她的淳贵妃深吸一口气，暗自发狠这一关一定要自己迈过去。
　　未等阿玿行礼，皇后便直言道：“许玿，人可是你杀的？”
　　阿玿还是先行了礼，逼着自己冷静，道：“皇后娘娘说的，是落霜？”
　　“有经过的宫女亲眼瞧见你推了落霜下沔池，看着她奋力挣扎却无动于衷，你是亲眼瞧着她咽气的是不是！”姝妃拍案夺声道。
　　见阿玿未置一词，气涌而上道：“春容，把人带上来。”
　　落霜是近一个月才去的临华宫，不知道的，怕是会以为落霜是姝妃的陪嫁，自幼陪着姝妃的心腹，以为姝妃是个多体恤宫人的善人呢。
　　五名宫女互相推推搡搡，扭扭捏捏跪在了阿玿身旁。
　　春容道：“亲眼见者共有六人，宫女流霞今日身子抱恙故而告了假，不过命案为重，奴婢照娘娘的吩咐已经去请那流霞来了。”
　　“你们说，是否看见许玿推了落霜！”姝妃厉声道，这阵仗是要掀了这大殿。
　　中间的小宫女慌张道：“是…是奴婢们趁着沐修约着去沔池边采花，却看见…阿玿小姐与落霜妹妹…撕扯在一起。随后…趁着落霜妹妹没站稳…阿玿小姐便将她推了下去。”
　　皇后饶有兴趣地看着阿玿，却是在问那些宫女：“沔池？你们去那废弃之地做什么？”
　　一名更瘦小的宫女回道：“沔池附近有一种野花，是奴婢有一回被罚去沔池打扫时偶然发现的，那花颜色鲜艳，自那以后便时常趁着那花开之时偷着去沔池采了那花回来做胭脂。那日正好遇上了花期，奴婢们便相约去沔池，巧的是在那儿遇见了落霜妹妹，远远地看见她好像也在采花。落霜妹妹先前和奴婢们共事过几日，便想上前打声招呼，怎料许玿小姐就出现了，怒气冲冲径直走向了落霜妹妹，两人吵嚷了几句，不一会儿便大打出手。奴婢们吓得不敢吱声，躲在一边。”
　　“落霜刚来服侍本宫没两日便与你起了冲突，那日本宫和春容都在呢，你却不依不挠，说落霜想要杀你，你便要先杀了她，好在让本宫拦下了。那日你虽未得逞，但此后你对落霜也总是百般刁难，光是本宫就听说了不下十次。”姝妃不停地拍着胸口，满面惊慌，装出一副后怕的模样。
　　“是啊，奴婢也撞见好几次呢。落霜轮休那日，也就是她被害死那日，许玿小姐也来找过她呢，听宫女说她要去沔池便找了过去。”
　　姝妃与春容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张牙舞爪地着要给阿玿铺一条黄泉路。
　　其他妃嫔还在观望着，反正事情和她们没有关系，她们只需要在适当的时候表示表示姐妹之情，或是在看不惯的人身上踩几脚，说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是她们最大的兴致。
　　而皇后从来对后宫之事不感兴趣，今日是姝妃死缠烂打，拿着人命说事，硬是要皇后主持公道，皇后听说事关许玿，便在义务之外多了丝兴趣。淳贵妃更像是事不关己，满心期待着阿玿的表现，好像她对一切都已了如指掌。
　　“许玿，你为何不开口？”姝妃本想快刀斩乱丝，尽早定下阿玿的罪才好安心，可看到阿玿只字不语，淳贵妃也没有要替她说话的意思，便起了疑窦，担心这二人又在盘算着什么，这么多年的算计都叫她们躲过去了，这次可千万不能出纰漏。
　　八年，阿玿逃过的算计难以计数，全被淳贵妃挡下了，涉及人命的却是第一次。对于整件事情她未必能够完全掌控，但表面上她已然能够强装镇定，应对自如。
　　“这些年泼在臣女身上的脏水还少吗？姝妃娘娘这次给臣女准备了什么圈要臣女进去呢？”阿玿振振有词，“娘娘这样替一个新来服侍自己没几日的小宫女伸冤，可真是仁慈，皇后娘娘的仁心同您的比起来都要逊上三分，那又是谁在上月末因为一名洒扫宫女打碎了一个杯子便兴师动众地体罚她，闹得后宫皆知？娘娘真是赏罚分明，臣女敬佩！今日姝妃娘娘竟为了一名宫女在这大殿上失仪，您方才说的究竟几分真几分假？您这样同那些整日无事只知造谣挑拨的乡野村妇有何区别？您既找了皇后娘娘做主却又不让有主持公道的机会，是何居心？您就这么着急给臣女定罪吗？”
　　“你……”春容想帮着主子赶快了事，阿玿喝止：“姝妃娘娘就是这么教宫人说话的？臣女虽不是什么金贵之人，可好歹也是皇上钦定的太子伴读，春容姑娘，本小姐唤你尚且知道加个‘姑娘’二字以示尊重，姑娘你在宫中多年怎的这个道理也不懂？倒也怪不得姝妃娘娘御下无方，是姑娘你不开窍罢了。”阿玿一眼也没瞧春容，一直尊尊敬敬地对着姝妃说话。
　　说完方才的那一番话，便又微微回转身子对着皇后道：“再说回落霜的事。皇后娘娘，臣女是与她有交集，却并非如姝妃娘娘所言。
　　臣女无意中得知落霜同先妣乃是同乡，并且她告知，小时候曾在家乡见过先妣，臣女便向她询问一些先妣家乡的事情，聊得甚是投机。可后来发现了落霜说谎，她并不是先妣同乡，她所说的一切起先听着真切，可慢慢地越是觉得漏洞百出，便费力查了她的出身，果真是在说谎。
　　臣女猜测是被人收买，借由先妣接近臣女，意图加害，毕竟这么多年，臣女遭受的欲加之罪太多了。现下回想，或许并不是我无意中得知，而是她有意为之，包括之后一次次制造巧合，否则远在临华宫的她又怎会与我有交集，臣女每日行迹相似，多年如此，各处宫人们都应是有目共睹。
　　至于那日她确实约了我去沔池见面，说有先妣的东西要交予我，臣女一直谨慎，并没有赴约。后来她在臣女的必经之路上等候，她见臣女不上当，便自知已被看穿，之后是她口出恶言在先，并且多次谩骂先妣挑衅，臣女气上心头，一路与之争执到沔池，可是臣女并未推她落水，是她想要推臣女落水，反倒自己没站稳便跌了下去。”阿玿双手交错，指甲嵌进了肉里。
　　“臣女……见死未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