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作者:怪烛昏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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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生之酒,契约之酒】



      她仿佛明目张胆挖了个坑只等他乖乖跳下,眼中兴味盎然丝毫不作掩饰,配合唇边弯起戏弄之意,就好像簇跃的火苗被幽暗淹没于是转而用舞动的韵律在说话;她不发一言而大张旗鼓宣告:等着瞧好了,我知道你无论怎样挣扎都会落入我的陷阱,一定。
      该如何作答?叶尔珈德从未遇见过如她一般难缠的对手。身为狩猎者,既已拥有非同寻常的狡黠智慧还不够,上天仍坚持要赐这爱重无比的宠儿以令人难以招架的无畏直白。
      无畏与无畏碰撞,第一次,他认识到过于敞露而无拘束的直白将给旁人带来怎样的困扰。或许以往某个时刻,他也曾令身边伙伴尴尬,而自己浑然不知。
      倘若回答说,他为她摘下那束花,只因路过她的花园方才被命运点化,惭愧于空手前来见她;如果可以他也不想用医疗绷带扎起花束,但总不能让他撕下自己仅存衣物上的绣带去成全美化;他事前本无任何计划,因肉||体就是寻访者人人拥有又人人不同的别具一格礼物,是他们最能拿得出手同时也最为她渴求的丰盛祭品,他早已固执认定将献上自我,决意将献上自我——这答案在超越凡俗的魔女看来会否也惊世骇俗?

      但这是他的真心话。至少在迈出冒险之旅的第一步前,直到今夜在花圃摘下她芬芳的花蕊前,叶尔珈德的确抱有此种想法,长久未作改变。
      过去身处酒馆与工会,他时常听闻有富裕的冒险者斥重金——而不那么富裕的,则倾家荡产——为意欲寻访的魔女购置礼物。他们已单方面将魔女预设为命定爱人,大方采买自我认定女性可能会喜欢的一切贵重或不贵重的玩意,精巧或不精巧的工艺品,只要那能被他们列入想象。待准备万全,他们告别众人,身负沉重包裹、充满诚意与金钱分量的爱的献礼雄心勃勃走入密林,自以为可凭此将她诱捕;然后,再未出来过。远征大厅不停滚动的公告幕布上,从此不再见到他们的名姓伴随交易员呼喊点亮。
      正所谓前车之鉴,后人之师,叶尔珈德并不认为这件事很值得去做,尽管他也时常因此而经受旁人“无一点浪漫细胞”的调侃。反正,他坚持己见屏蔽一切不和谐声音将多余资金全花费在整备补给以及搜集情报,在他看来,这才是分配有限预算的最务实而有确切回报的方式。
      重金置备礼物而不务实的人未及见到魔女便折戟途中。务实而不打算置办礼物的人成功走至魔女眼前,却独独缺乏礼物。
      所以……要不要直说到最后他真的一点钱也没剩?
      叶尔珈德严肃思考,正经权衡:女性大约不会喜欢穷得叮当响的男人,况且自己荷包瘪瘪一个多余的金币也没有,连叮当作响竟都无法达成。可是,他又转念心想,同传说中不知已度过多少岁月、将一族姐妹远远驱逐而独享整个北地的海森莉恩的魔女相比,即使有谁富可敌国,对她来讲不也是百分百赤贫?
      一无所有者无所畏惧。
      想到此处,叶尔珈德心中油然而生出某种近乎慷慨赴死的悲壮感来;要一头年轻且敏锐的雄性在另一头美丽至引他自惭形秽的雌性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某方面拥有很大不足,无疑等同于喝令他亲手取下自身尊严再用脚狠狠碾踏,他将慷慨赴死,同时深信自己将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些由你亲手种下的花,很美,他回答,不吝赞美,并绞尽脑汁回忆过去曾指点迷津的战友们传授他在类似情境下应当使用的话术,比世上能用金钱买到、我能为你准备的所有礼物都更美……
      当我经过那里,便忍不住想要停下,为你摘一束花。

      幸好他平常说话语速就不算快,临时编造也不至于舌头打结,或者端倪明显。
      从诚挚朴素之人口中吐露的动听话语显然格外令女性愉悦,哪怕她肯定从不缺乏赞美。不过,魔女的举动又是另一番意味,裙摆如云慢悠悠鼓荡,托起黑夜的幽灵凌空飘浮如坐云端,她居高临下,笑吟吟伸出羊羔脂油般莹润白皙的手指在他唇角点了点:
      不要避重就轻,我只想听真心话。看在你让我特别满意的份上,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亲爱的?
      除了火烛,灯盏,萤虫,还有难得一观的圣殿魔法,叶尔珈德从未见过在黑暗中也能闪烁如此显眼而不刺眼美好微光的事物。当下他不由自主以视线去追逐她轻轻抬起,又落下,翻飞的指尖;感受到了她按在他唇角恰到好处的力度,像一缕风烟轻若无物,然后,才是话语响起在耳边。
      那尾音暗含危险。
      她的眼洞穿幽暗与迷雾,嘲笑一切妄议或是谎言。于她面前粉饰太平只会诱这完美而疯狂的外种生物犯下不可控罪行之举,尽管,初入邪秽法门的青年仍不太明悟,未有亲身经验令他明悟,可他天生走运,无师自通即掌握如何规避危险——

      他垂眸,又抬眼。再开口时,叶尔珈德咽回了多余的话,自然而然接道:
      而且,为找到你,我已花光了所有积蓄。
      其实他本也没打算只用几句赞美之词就敷衍魔女的。铺垫之所以漫长,是为后来难以出口的事实被揭露打下坚实氛围基础。良好的教养与品性固然乏味,却也逼迫他做不知变通的诚实者,他明明正审慎地酝酿如何说出口,她却老是喜欢将他打断,像旅馆老板娘的顽皮儿子总爱在老猎犬奔出欢迎主人回家时揪弄它摇得正欢的尾巴……总之,他是个除尚且值得夸耀的身体和满身力气外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他向她亲口承认了这点,如她所愿。
      哦~她似乎对此颇为自得,一个字念出了数不尽婉转曲折的风情,又用懒洋洋腔调再度发问,所以,你的全部家当,说到这里她上上下下将他整个人放肆打量,包括你自己,都为我做了贡献?
      ……可以这么理解。
      他虽因囊中羞涩而未能替她购置礼物带来,但这些年赚到的钱全以各种途径如数上缴给了各色各行同魔女传闻相关的商贩——比如情报贩子,比如古董书商,再比如海森莉恩魔女主题酒吧、主题公园、主题展览馆——也就是北地所谓特色的“魔女经济”上,一个多余的币也不剩。至于他的人……还用多说吗,过去他的钱都全部花在她身上,未来他的人总有一天也逃不开囫囵上缴给她。既祈盼恩赐便不必故作虚伪,他不正是为此而来?

      你这次没说假话。我欣赏你恰到好处,不招人讨厌的赤诚,因为那是你唯一具备价值的东西。
      她轻笑,手腕虚抬,从底下立刻扑腾而起个极为眼熟的小物件,定睛一看,是他用来记录收支的账本落入魔女手中,无风哗啦翻过,停在留有字迹的最后一页上:
      结余零。
      仿佛是为了炫耀,也或者取笑,她字正腔圆犹如颂诗般念道,又将自己那引动他视线紧紧追逐的盈然指尖刻意留驻字旁。

      但比起美丽造物传来的模糊感召,比起荷包空荡且未来不明的心酸自省,叶尔珈德此时更震惊于魔女不做知会擅自翻动他私物的行为,尽管早先醒来时,从不离身的包裹便已不在他床边而在她榻前。
      他意欲伸出手去拿,但她是任谁都无法捕捉的光,暗香的裙摆摇荡扫过他眼前鼻尖,她便如晃秋千一样不紧不慢飘浮到叶尔珈德一米八八身高加上手臂完全伸展也够不到的地方,属于他的小小账本更抛弃主人变作魔女最忠诚的豢宠,鸟儿般踊跃挥动封面书皮为翅膀,随她一道高高飘远。
      魔女是才到他肩膀高没错,目测他是可以单手将她拎起来没错,但是,她会飞。这近乎无赖的手段令叶尔珈德无措,眼看着账本越飞越远,最后飞入她裙幔波浪间时隐时现的琉璃挂坠,不见踪影。
      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归还给自己,那是我的账本!他忍不住高声道。
      这个女人先前怎会给他以高贵稳重的印象?邪秽织虚妄作真实,误导他将她认作不可亵渎的神像;此时便早早本性暴露,她的美貌一定就是她最具迷惑力量的武器,是其万恶本源,他想。
      叶尔珈德深深为此刻眼前正在上演的荒谬事态感到匪夷所思。世上能令他真心实意震惊的事物太少太少,但他现已知晓,不管现在或以后,海森莉恩的魔女肯定位列其中。

      喝了我的酒,就是我的人,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魔女得意洋洋从远处捎来回应,她似是专以逗他发怒为乐,看来,你竟毫无身为眷属的自觉?
      她的话突兀提醒了他,叶尔珈德愕然,动作凝滞,看上去有点滑稽的可爱。但因这难以被发现的可爱,因此刻他并不显得如往常稳重可靠,方才令他从枷锁中短暂解放,回归了自己真实年岁。
      当然,就从你喝下那杯酒开始。她姿态优雅又不失戏弄远远瞥他一眼,轻哼,想反悔也晚了,我不会给你那样做的机会……永生之酒固然珍贵,但既已赐下,便从不收回。
      也对,喝了酒便绝无再吐出来的道理,否则和吃饭赖账有何区别?叶尔珈德向来自认光明磊落做不出如此卑鄙之事,何况如果真能吐出来,刚才被无数沼泽史莱姆玩弄的苦难他好不容易才以意志挺过,不就没了意义?想想记账本里除收支数据外也无其他见不得人的东西,他自我说服,勉强同意:那……好吧。
      这就对了,我喜欢听话的好孩子。对大获全胜的结果感到无比满意,魔女慢悠悠飘了回去,结束她单方面开始而对手实则并不怎么配合的幼稚无比的追逐游戏,带着从他包裹里收缴的战利品。
      可怜的叶尔珈德竟未曾想到仔细清点,自己行囊内究竟已不见了多少私人物品。

      了结了突如其来的无厘头事件打岔,这被命运指引的邂逅终于回归正轨。
      重又坐回榻上,魔女仿佛一瞬收起所有玩心与戏弄之意——不得不说,倘若没有无风鼓荡的华丽裙摆令她如坐云端,时刻提醒着她的非人性,即使黑夜的幽灵也将褪去自身大半轻浮色彩;这大约也算某种意义上的“脚踏实地”——询问他的名字,年纪,出生地之类。被压扁的花束是她用以逗弄他的开场道具,此时她兴趣显然已移往别处,于是将之塞进腰间坠饰,方才账本离奇消失的地方。
      叶尔珈德看着,有些微失落。其实,那花束虽被压扁惨不忍睹,却是魔女亲手种下的喜爱之物,再经由他精心挑选长势最喜人的几株扎起,小心翼翼揣于怀中呵护。这是他短暂人生中送出的少有几份礼物之一,她厌倦后不再想要,也可以还给他,他和她不同,他一定会无比珍惜。
      想归想,叶尔珈德还是明智地闭紧嘴巴,不曾在被魔女看中的第一个夜里就如此狂妄,大放厥词。
      言语交谈间魔女的态度倒出乎意料和蔼,简直可以说欢迎。她用露骨的眼神打量他,全非冷冰冰检视商品;她是最狂热的肉食爱好者,遐想案板上待宰的红肉该以何种方式烹调,若待会儿真送入嘴中,又该回馈有何等美妙滋味。
      她的视线令叶尔珈德这样无知而无觉的人都难以招架。也或者,因成为了她的眷属,因她施予的迷惑魔法,他乏善可陈的脑袋中也终开始有了可堪撩动的筋弦。
      她的注目无形,却如具有实质般穿透他衣物,在他颅内的狂想中一点点掀起他幽闭的前襟,丈量其下敞亮山谷的尺寸……一时,竟让他莫名有些熟悉。

      亲爱的,魔女虽已知晓他的名姓而懒将冗长冷僻的名字宣之于口,仍以似乎能套到随便哪个男人身上的万用称谓召回他的注意,她一心两用,随口问起他排除万难来此,为向魔女祈求何物,这在他看来最为紧要、她分明该最先探知的事;然而不等叶尔珈德作答,她便又兴冲冲自行猜想:
      让我想想,人类最常渴求而无力得到什么……青春,永生,财富,权力;支配众生,征服世界?还是说……她忽得眼神一亮,为了我呢?
      早前叶尔珈德便严谨构想过,这将扭转他命运的画面的整段台词。腹稿已打下千遍万遍,他会向魔女冷静陈述自己流亡始末,身负恩怨,不卑不亢请求她赐予超越凡俗之力。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好,他不可能再要求更多,什么支配众生征服世界通通没想过;如梦魇横亘半生的仇恨应由自己亲身终结,他或许不够强大,但绝非凡事都要拜托女人以达成所愿的懦夫。
      当然,权利总与义务相对,倘若她此时非要不可,坚持先收取报酬,他也会绝对干净利落解开衣物立时献上炽热肉||体、纯然贞操,说一不二,说到做到。

      只不过,他竭力作出的有关她的想象总偏离事实,关于她的一切他永远预料难准,此时也不例外。魔女依然不给他开口机会,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他会回答什么,即使他尝试辩白也将施以无情打断,自顾说道:
      虽然你有一点贪心,但没关系,谁让契约就是允诺呢,我的勇士。
      无论你所求何物,慷慨的魔女都将予你赐礼。

      她的敕令让时间暂停。她邀他前往自身主宰的漫长一瞬,共赴这名为永恒的约请。
      一切都发生得极为缓慢,缓慢到足够在坚硬不屈顽石上留下深深印记、绝不磨灭刻痕——
      他看见魔女幻惑的裙摆像纱幔,不是被风而是被命运鼓荡,纷纷扬扬掀起。那绮丽紫色铺天盖地而来占据他全部头脑心神,将他密不透风束缚,接着又狠狠抖落;他得以窥探迷雾之下那闪烁微光的细腻皮肤,象牙精工雕品般的可爱脚踝,他像在撩拨一场梦同时也深深走入一场无法单方面醒来的梦……
      是装饰华美的舞台终于拉开帷幕,要他做惟一的观众,在此时此刻。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她温柔又强势到来,俯于他耳边轻声说,萌动的气息点燃了微暗的火;漫长不歇的岁月,永不摧折的意志,无可匹敌的力量,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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