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如何开始一场向非人践行的名副其实的求爱？传说纷纭提供有太多版本，最靠谱的一种是于亡者之地内寻找到魔女祭坛，然后念诵召唤她并允诺将自身献上的咒语。她便会如夜风悄无声息到来，享用你，或者吃掉你。
　　以上文字听着像凭空捏造，然而靠谱之处在于，编纂者似乎真的曾做过魔女眷属。
　　重获自由回归人类世界后，这位不具名人士将那些年的离奇见闻一一执笔写下，集结出书；作为非法出版物自然难登大雅之堂，但边地没人在乎也没人执行中央圣廷那套严苛教条与慎重审查，冒险者们的自由市场上从来不存在不可交易的商品，它仍得以私下传播，一度流行开来。叶尔珈德后来买到的手抄本就转录自作者亲印的初版。
　　尽管全书刻意回避透露同魔女本人相关的情报，据作者称，恪守她的秘密也是所谓誓约的一部分；但大部分内容还是相当详实有用的，比如，作者对亡者之地内荒诞法则与奇异现象的系统描述，他能以近日亲身经历证明，与事实吻合的起码占两三成。

　　这就是独属于叶尔珈德的好运气了。
　　当初在集市角落地摊翻过这本无人问津的小册子时，他并未对可信度抱太多希望，而仅只本着同魔女相关的一切都绝不错过放过的态度掏钱买下。毕竟成书时代迄今已近两千七百年，即使作者真的曾为魔女眷属，即使它真的曾在其时冒险者间流行过，但时间已逝去太久，大家又都说魔女非同寻常善变：两千七百年，谁知道书里记载的信息是不是已经落伍了？
　　无论如何，叶尔珈德行走于极北之地，花费重金搜集所有碰见听见遇见过的情报传闻。他精心钻研整理，反复论证其中相符与矛盾之处并不吝虚心向博学者请教，最后总结出一整套分支复杂的庞大知识体系，写进自己视作珍宝的手札资料里。
　　踏入魔女领地后，但凡面对各种逸闻传说曾提过那么一嘴的危机或困难，他总能从资料库中翻出可行的应对之法，不管提到它的究竟是哪一条哪一段；善于学习前人经验而后勇于实践，大约正是他成功的关键。

　　现今他成功下到晦暗地渊深处，前人不曾记录的地方。越往里越阴暗潮湿寒气透骨，但又没有像外头魔宠，或者天边太阳的奇怪东西在耳边说话，无非就是冷了点，暗了点，周围安静了点，风吹得躁了点，下过无数次遗迹地宫后，叶尔珈德对以上所有均感到习以为常。
　　他像小时走在去往神庙路上一样平静。隔着布料抚摸怀中微微隆起的弧度，他相信那花束，幽微的芬芳可将这魔性的居巢点亮。
　　行至尽头，洞穴宽阔，通路狭窄，因独特的地形而灌满回音。
　　所谓祭坛仅只眼前一方低矮小土墩，没有一块装饰，没有一丝花纹。朴素得可怜，同海森莉恩的魔女在外显赫的声名毫不匹配。不过，此番前来叶尔珈德早有与过往身份告别的觉悟，他从未想象非人者的野蛮世界会一如人间殿堂般华美堂皇，自然也就谈不上失望。
　　如果侥幸活下来的话，说不定，自此以后魔女粗鄙简陋的地盘比之人类规划整齐的城镇将更令他感到自在。
　　一阵窸窸窣窣小心摸索，他取出犹带露水的花束。一路跋涉，这浸透夜色的花蕊已沾染上他的体温，摸上去略有热烫，但幸好不曾枯萎。
　　周围并无置物之处，他本想放它在脚边地上，灰扑扑土台中央；又觉得令如此动人的美丽去同尘土作伴不太恰当，一筹莫展始终寻不到方法，最后索性紧紧握在手心。
　　第一次向某位女性献上求爱的花束，竟比酝酿念诵召唤魔女的咒语还要让他忐忑。
　　幸好他白皙肤色天生怎么都晒不黑，同样也浮起不了暗证退败的红晕；而一双眼眸暗沉似锈血就更显凶戾，自踏上流亡之路起，单以眼神便无声吓退了不少潜在的麻烦。所以，就算此地真藏有人暗中将他窥视，希望找见他的破绽，想必也将一无所获。
　　他不会伪装，但外表给他以最完美的伪装，令英雄利刃如芒出鞘而从无软肋。一手掌握花束，一手自衣襟内里贴身暗袋掏出张羊皮纸卷，等待她太久便不再差眼前一刻，叶尔珈德不打算做莽夫，意图最后温习一遍实则业已倒背如流的功课。

　　有关她的一切便是他的功课。他单手将之无比爱惜地展开，纸上写满龙飞凤舞字迹，并非现今大陆使用的任一种语言，而是完全陌生的音节。他不理解含义也无需理解，只要能准确地从头至尾念出，便可大告成功。
　　待复习完毕，他按捺心中踊跃走到祭坛正中画了个圆圈，站定圈里，开始逐字逐句念诵咒语。当然，花束依旧没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
　　念着念着，叶尔珈德忽然感觉到不对劲，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洞穴依旧是幽寂的洞穴，风依旧兀自凄怆地呜呜吹响，咒语还剩一半，圈内也没见亮起据说会是“传送通道”的光亮——
　　他半信半疑，顺从直觉，声音先小了下去。
　　但头顶猛地传来剧痛，像被怪物掀开天灵盖啃食大脑，立刻终止咒语仍无济于事，灵魂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了，身体也是；周围环伺着莫名邪物将他撕扯，试图侵占他令非人垂涎三尺的躯壳。

　　尘世定义的强大怎能与世外栖居的隐秘较量？这年轻且稚嫩的勇士将要学习的事物还有许多许多。
　　巍然不动的身躯晃了晃，在他意识到以前便如山坍塌砸倒在地，带起一片埃尘激荡的火花。
　　……
　　……
　　山洞满是回音。他仿佛走入了濒死的幻觉，再度感受到风声降临。
　　据说死亡的过程就是穿越一条黑暗的隧洞，死前，他无法睁开眼，但会听到无数嘈杂声音来将此生回想。
　　那风声已近。
　　即将沉入水底的身体机能竟还能给他反馈，模糊之际他心想，听上去不像虚无的风，反倒更像一个人。
　　一个脚步轻盈，或许身体也像风一样的人……
　　神思忽又清明，但也可能是回光返照。有那么一瞬，他似乎从死亡深不见底的黑潭中挣扎而出。

　　似风息的脚步来临，行至身旁，幽香扑鼻同他打过照面又倏而远离，应是她俯身捡起遗落在地的羊皮纸卷，然后，发出并无多少惊讶的戏谑的感叹：哎呀呀，又是一个被骗的傻孩子呢。
　　尾音摇荡着扬起。想也明白，猎物的窘境一定深深取悦了她。
　　那声线无比动人，显然尚未成熟至老迈更同稚嫩无关，非要说的话，其主人年岁大约应与他相仿——不知何以竟给他如此印象——是林中溪流鸣奏，清泉叮叮咚咚作响；然而比之那纯粹跃动的韵律却又多出几分难言懒意，像夜色下摇曳的郁金香海，古老王朝湮没尘沙之底的遗世废墟。
　　她属于旧日，她是旧日峥嵘的代名词。轮廓隐约长陷黯淡月影因而暧昧不清，她沉睡在地平线尽头，在冒险者视野之外，她一直在那里而不被任何人探寻。时至某一天，一双未明自何方来的无形的手，或许，正是她的手吧，终为他轻轻拨开这笼罩千年万年迷雾之后的风情……
　　她如死亡寂静，更如命运蓬勃。从不需人类为她颂诗，生命短暂者何以书写永恒之无尽？她本就是一首变幻的诗。

　　自以为能征服未知的旅者闯入此地，来不及思考。他对这尘世中非同凡响美丽造物的见识尚且太少。抵临死亡险境，大脑放开约束也无力再约束，致使他羞涩心脏顺自身意愿而紧张跳动，自幽闭胸腔内发出小小一声无人探知的疾呼。
　　那并未有过的疾呼振聋发聩敲荡于心宫，本应惊醒他，可她全然占据了弥留之际他昏沉的头脑心神。她静谧，又狂野地到来，为他无趣亦无波的理性之河洒下爱与美的火种，却在转瞬间又将他所有初体验的绮丽感官与迷离想象都一一掠夺。

　　但你遇见了我，在死之前遇见了我。所以，你是个幸运的倒霉蛋儿，也是倒霉的幸运儿。
　　你会成为世上绝大多数男人竞相艳羡的对象……不过，得先经受一点点考验啦。
　　她不怎么怜惜，反而充满逗弄意味地拍拍他脸颊，狡黠说道；随即以同曼妙嗓音毫不相符的强势手法撬开他紧锁的牙关，将某种腥臭黏腻远胜过腐败沼泽的神秘液体一股脑灌入，仿佛还嫌他喝下不够多似的，非要把容器倒过来抖上几抖，再抵住缕缕溢出的粘液送回，往他唇边舌尖刮一刮，刮了又刮。
　　她一定是假扮为爱的死神，身披幻梦似的外衣替他端来至秽的酒。他像被扔进了沼泽史莱姆的大本营，并被一万个屎绿色鼻涕怪翻来覆去揉搓。原来，死亡这回事就像史莱姆一样简单又极致……他的人生尽管糟糕透顶但从未深陷如此绝望的腐臭，他非常、不，强烈地渴望调动全身力气好去专注呕吐——
　　偏偏，名为魔女的可恶女人轻笑了下：
　　你可要小心了，契约的酒酿如此珍贵，倘若浪费一丁点，便需现在躺倒这里毫无还手之力的某人立刻脱光，以身肉偿。
　　我说到做到哦。

　　她用蝶翼般温柔的指腹轻轻触碰他的唇角，那触碰本就作危险的暗号，带来一种幽暗的联想，将他从屎绿色的奇异冥府召回，让他想到月光下，花海中，她迷蒙的吻。
　　那个吻竟真实发生过……她漫不经意却又无比真实来过。
　　他想起了她是谁，他为她而来寻求的又是什么。这一刻，是出自雄性而非勇者的本能，令叶尔珈德硬生生将嘴中乱窜的作呕气息强逼了回去。
　　他发誓仅凭自己已运转艰难的迟钝头脑也可立时顿悟，其中满含的恶作剧之意。浑浑噩噩地，他逐渐明晰，“她会享用你，践踏你，用玩弄的方式予你赐礼，而你仍必真心实意回报以感激”，那位不愿具名的原魔女眷属曾在书卷终章作此文绉绉控诉，还不敢说得太明；原来，竟是对真实血泪史的真实回忆。
　　经年的苦难不曾战胜他的肉||体，但魔女的酒液短暂俘虏了他的意志。腥气直冲颅顶，什么都再想不起，包括对日后必将到来无可转圜的被欺压光景的该有的忧虑，叶尔珈德彻底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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