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我的话可不要全听，除非你想某一天被我囫囵吞下，连骨头残渣也不剩。
　　这是从前眷族们背着我悄悄总结的，她趴在他肩膀轻咬耳朵流连不去，忽发出声似气音的低笑，呵呵，所谓真理。至于信不信，随你哦？
　　魔女依旧是那个他所了解的魔女，即便偶尔大发善心，也非同寻常短暂。略有不舍，挠挠他耳垂，她从他侧身肩上离开，飘到前头同他眼对眼面对面。

　　好啦，这么宝贵的经验我轻易不提起。但那个人是你。所以接下来，该找你收取一点小小报酬……哎呀，要多少比较好呢？
　　灵活手指为那笑意蛊动，掀开幽闭衣领，往上顺他线条分明的锁骨两翼游移。没法低头去看，只感觉到她温暖且细腻指腹所过之境，根根细微汗毛都被招起而竖立。
　　原来这才是她时而遮掩时而袒露的欲望的正题，一点也不意外，竟渐渐已开始习惯，花样百出迷阵四起方契合魔女施行掠夺的作风。自走入工房以来，叶尔珈德本被她一番连续操作绕得有点迷糊，此时见她终于清晰展露诉求明确不怀好意，反倒不再悬心。
　　他不曾也不会犹疑于眼前苛烈的磨难，却好像快要被那些无法用武力斩断的复杂牵绊。如果她真是斑斓赤金老虎或者别的什么庞然凶兽，那就好了……
　　来不及多想，更没有第二条路可选，魔女已将他拉入新世界狂想的盛宴。

　　若真要说她太过放肆也未必，她仅只似有似无触碰，而绝口不提他预料一定会说的调笑尺寸手感之类的胡话。
　　但正因此方显技巧高明。
　　这魔药剥夺了他理智攫取他心神，否则他不会如此渴望她靠近，侵袭……更深更多。他确实渴求那近在咫尺的解放，来自新神的点化。然而狂放的魔女竟破天荒开始循规蹈矩，那双手，引诱躁动鸣奏危情的手，并未往他迟疑为她掌握的至紧要领域去，或许是她认定今日尚且不必——
　　总之，懒散闲适，慢条斯理，只着眼于悍然腰线以上他从前总深埋不露的宝藏，她亲手丈量，细致爱赏。高雅点说是品鉴暌违日久的艺术品，低俗点说在挑选案板上待宰的鲜肉，她施予远远超出他想象的折磨酷刑，翻来覆去，寻根究底，直到终感称心如意，收了笑，魔女转瞬正经。
　　哎呀，不逗你了，我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怎么可以这样？
　　但她向来就是这样。
　　轻飘飘打个响指，正如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脾性，眼前一花，他已被转移至院中窗下，像座站岗只为遥遥护卫她闺房而无法一亲芳泽的可怜孤苦雕像。

　　他只知道身前空落落，而不能了悟心间也曾溜走一丝错惜。
　　既可笑，又荒谬。他在期待什么？期待她彻底靠近，期待她立时降下新生的启迪？就在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含混时刻，就在如此凌乱又逼仄的工房中？离奇魔药让他脑袋变作一团浆糊，甚至沦为理智混淆的怪物，那个女人乐于放肆闯入又恣情离去，好搅动本同她相别云泥世界平静的谭波。她会看那里滔天波浪风起云涌，然后拍手称快，又即刻去往下一座嬉戏的舞台。倘若那就是她恶趣味所在，是她乐园所在，他必须承认她做到了，几乎已全然大获成功。

　　唯一眷属被弄去罚站，自然也没人出来领头做晚饭。魔女像完全忽略了这件事，甚至放弃睡她声称十分紧要的美容觉，整晚都在工房中走走停停，不知又鼓捣什么。
　　他始终保持同个姿势硬邦邦矗立窗下，观望近处眼前同他一道寂静的花丛。还有，窗扇微启罅隙中，她不时走过拖曳的阴影摇动。直至昏黄落下，黑夜到来，工房中亮起烛火，他接受了将要在此彻夜不眠的无声的安排。
　　无事可做，而未曾真正意识到永生所勾勒磅礴的景色，他想法非常简单，只觉得无论如何都不可荒废时间，于是仅凭印象背起了下午翻过的眷属守则。一条，两条，三条……大概沉浸于枯燥书本的确有助人修身养性，所以到后来他完全投入，心情平静。
　　不要生闷气，和她本没公平道理可讲。先辈早已告诫过眷族乃受欺压一方，他既有所求，便理应多忍耐。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棘手挑战，与一场热血沸腾的新奇冒险无异……
　　书背至后半已记忆依稀，毕竟下午就那么随手一翻，谁能铭记近万条细碎规定分毫不漏。还可以做点什么呢，让他想想，叶尔珈德转换方向，开始持续进行绝不同那幼稚女人计较的心理建设。
　　他心胸宽广，会仍如起初立誓一般将她忠诚侍奉。她虽为恶劣邪秽却也真实施予他恩惠，而且，以往冒险途中，并非没经历过被野丫头莫名其妙骚扰——念到这里，他卡了壳。魔女究竟几岁？没听说，也不好问。反正，不管她多少岁吧，叶尔珈德认为，他都要贯彻自我，尊老爱幼。

　　他会做到的，完全想好并且打定了主意。
　　但没有谁告诉过他，解除邪秽秘药效用的法门是始作俑者俯身的触碰。
　　是……夜色将明时，她温柔一吻。

　　只在想来时到来，而从不垂问他所愿。她擅长单方面赐下宏大慈悲，她便是如此傲慢又伪善的权威。
　　昼夜明昧交替之刻，实在找不到事情可做，叶尔珈德正脑袋放空沉入冥想。就在那一片空白与虚无交织的长河中，突兀浮现出属于她玄妙的具象。
　　是一双手捧起他脸颊，然后幻梦于焉揭幕。
　　是火点燃枯叶，是火焦灼顽石，是火照亮夜空，是火指引征途。无论如何，她是火。但她旋即化身海洋浸漫，引无数奔流将他淹没。她又如狂风凛冽摧残，甚至做他所深深厌恶的沼泽。向下，向下，自四面八方拥围紧密掩盖口鼻，拉他堕往泥泞之底。

　　一旦到来便要占据他全部心神五感，她正是如此庞然。
　　所以她是一切他可以想象、可以观望的事物。
　　她也是一切他无从回转、无从拒绝的事物。

　　他僵硬，被动接受她刻写爱的举动而思索究竟该或不该反客为主，因突然想到她说要“等到下次我吻你而你想要躲开的时候”，虽不解她规定苛刻时间点有何诉求，但若在此时假装躲避，是不是就可以——
　　一丝名为愧疚的自省的水花，转瞬被浩大激荡拍击而溃散。为她所全盘石化的心脏于胸谷深壑中疾鸣，跃跃欲试要即刻回应侵入者爱意。
　　然后，他发现自己想太多。
　　那个女人，连转动眼珠也不被她允许，遑论准他驱动舌尖如渺小游鱼躲开或迎上狂潮戏弄侵占……

　　而且，他不得不承认，一旦心间稍升起些微幽暗渴欲，他亮堂如白昼的魂灵即无视本人意志自顾开始反思，开始自作多情，没错，他想要挽留，意欲那翩飞的蝴蝶凶猛的号角……无论是什么都不紧要，请再多留驻一刻。但他却什么也无法做到，无能为力，只得被迫僵立原地继续固守使命，扮演无情的雕塑冷对殿中真神降临。
　　倘若这冷硬的躯壳被一朝打破，她便会知晓其中究竟幽藏有多少炽烈燃锋。但她故作不知，反用咒语将之如数封禁。
　　最最可恶之处在于末了她放开他，还要调笑一句：果然，什么都不会啊……
　　拜托，叶尔珈德心想，分明是她将他进献的雄心折扼于掌中，偏还颠倒黑白自说自话。她分明可以直接解除禁锢，同他来场公平对决，虽然，他现在多半还不是她的对手。但他足够好学，肯定、肯定将付之以十倍刻苦努力，只要真拥有机会。

　　她的吻果然作魔魅的解药。天光敞亮，新一天的太阳业已升起，包覆了全身整夜的坚硬铠甲从上至下褪去，他重取回自己勃发生机的躯体。
　　但那不是一场梦，也不仅只一个荒诞的玩笑。
　　有什么东西确实与从前不同，无需言语，他讶异又惊喜感受到前所未有力量涌动，在胸腔鸣震之间，在起伏脉搏。
　　转过眼，魔女如烟似雾身形飘浮于晨风，围绕于他身畔。她朝他沉静微笑，仿佛这便已足够做他疑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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