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哎呀？真香呢，我果然没看错你。人未到，声已近，为自我登场给足了吊人胃口的预告，她终慢悠悠地来了。先两眼放光扫视桌面丰盛筵席，再煞有介事绕行坐姿无可挑剔仿佛正等待行军的小眷属飘荡一圈，她不怀好意眨眨眼，故技重施往他耳朵里吹口气：
　　不过，要我说，最香的还是你。
　　然后她便不去管紧贴椅背浑似块钢板的他如何表现，笑着落座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眼下同满足口舌之欲相比，连调戏他这件事也要先放放后；魔女已然开动，见证了备餐全程的叶尔珈德却难掩拘谨，只端坐对面，看着她吃。
　　她素来以优雅的举动施行毁灭，包括扫荡盛宴风卷残云。她一边用餐，一边点评。火候略欠，得再多烤一刻钟；不行，切块大了点不易入味，下次注意；咦？这味道有点奇怪，难道是把两种香料弄混了？不过偶尔改变配方，也算新奇……

　　刀叉汤匙还有两根小木棍齐上阵，她指挥玩具来去送迎填满自身渴欲，赏心悦目像跳一场微型的舞。她广博的心能装下太多事物，所以即便忙碌，也不忘向目前正迷恋者寄予垂青，喝一喝那咕嘟涌冒气泡的褐色冰饮。从她入席算起，时间尚未过去多久，桌上餐食业已消灭大半，凭借身高优势，叶尔珈德远远瞥见对面桌布遮掩下她小腹依旧平坦——
　　非要说的话，倒也不能算绝对平坦，是那种，嗯，正常中等身材又从不刻意锻炼腹肌的女性坐着时会有的可爱软乎乎小肚腩——魔女吃下娇小体格绝无可能负载的庞多食物，而那些东西竟也都离奇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她的躯体里仿佛藏有无形黑洞，将规律常理吞噬殆尽的迷乱的核。叶尔珈德目睹一切发生，不由瞪大眼睛。
　　早前他还暗暗怀疑，就自己与魔女两人是否真能吃完这堆积如小山的菜量，甚至自作多情做好打算，倘若她吃不完自己那份，就由干惯了体力活的他来打扫干净，总之，别浪费粮食——魔魅之地上出产的同样是造物的馈赠，怎么就不算粮食了。
　　谁来告诉他怎会有如此发展，他向来只知上至中年贵妇下到闺阁小姐，适龄女性们都要控制体重；看她总懒洋洋不爱动弹，如何做到比他一个在业内足称优秀的冒险者都还吃得多？
　　不错不错，我吃饱了。放下刀叉，魔女用餐巾拭拭唇角，方才有闲暇看他：这么拘束干嘛？你也吃啊。

　　她的眼神带来一种沉重的催促，一种向下浸润的压迫。叶尔珈德被动持起刀叉，决意策略保守，从素菜开始。因丰富野外生存经历令他通晓经验，面对同样外表奇怪而确实可以下嘴充饥的“原生态食物”时，选择素食往往比选择荤腥而受到精神冲击的可能性更小。
　　手腕镇定挥动，叉起一小撮凉拌尖叫夜光蘑菇哭泣哀怨地苔并诅咒爬行蛙瓜放进餐盘，又提溜了更小一撮送上舌尖——尚不及下咽，灵敏五感即刻给他反馈：鼻头霎时通红如置室外曝晒一整年，两道肉眼可见雾气欢快向外喷涌，像哪家厨下轰鸣正响的开水壶。
　　水！水！再顾不得可能是魔女用以捉弄他的神秘液体，他将之一股脑灌入嘴巴。奇异甜香混合冰爽气泡别有风味，挽救他几欲喷火的口腔于存亡危难。舔舔唇，不小心打了个嗝，叶尔珈德意犹未尽索性抬首尽情咕咚咕咚。
　　圆桌那头，魔女笑看他的慌乱，灵活摆弄手上两支小木棍挟起菜肴，进而文雅赏玩。
　　这道菜，我叫它“地狱火”，待品味完毕方她才施施然开口，是我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时代收集的民间做法，当然，也有做一点小改良啦。愉快拨动盘中色泽鲜亮叫人垂涎欲滴的魔鬼喷气辣椒细丝，她又挑起一小根送入唇舌，体味那股绝妙刺激，汹涌战栗：虽然同人间出产的辣椒很是相似，但你知道为何在此外种领域它仍被特别冠以“魔鬼”之名？因为，说到这里，魔女笑弯了眼睛，吃下它，真的会让人辣到像魔鬼一样皮肤通红，鼻孔喷气哦。
　　至于魔女本人，端看她始终脸不红心不跳，便知根本造不成影响。她丢给他一个“你自然还不能同我相提并论”的浮夸眼神。
　　没心思同这可恶女主人打眉眼官司，火辣辣痛楚已足叫他心神俱乱。喝完自己杯里还嫌不够，叶尔珈德快速扫视周围，就你了；伸展手臂果断捞起使魔们留下的几大罐冰饮，掀开盖子吨吨吨，等通通喝见了底，方才将那堪比火山爆发的灼感勉强压下。

　　你——甫一开口便猛吸进股冷风，刮得他舌尖飕飕的痛再带起脊背一阵噼啪火花，叶尔珈德赶紧闭嘴捏紧拳头不说话。
　　哎呀，我忘了告诉你呢，魔女往自己杯中加进冰块，拿着小匙来回搅拌将琉璃杯壁敲得叮叮咚咚作响，正巧呼应她凌厉笑意，飞扬眉眼：
　　外种一切感官认知都已被扭曲，当然也包括味觉。对我们来说，这世上从不存在难吃的，无法下咽的食物。她托腮懒洋洋瞟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呵呵，不必太羡慕我，因为只需再过一小段时间，走过从人类到外种的短暂阵痛，你也会蜕变……完全与我相同。
　　略作停顿，她又说：
　　我知晓你纠结吃下食物的真正滋味，但我同样必须告诉你，执着于探寻真实或者虚妄，是人类永恒固步自封的迷障。说不定，此时此刻坐在你眼前的的确是一位美丽女性，但也说不定……她真身实为似泥沼腐臭的怪物，正张开狰狞怀抱等待将你沾污染黑？说罢，魔女笑吟吟歪头将他打量。

　　嗯？这话听着耳熟。叶尔珈德仿佛有那么丁点印象，自己下到地穴见到她之前也曾小声嘀咕过类似话语给自己加油鼓劲。她竟然听见了……不对，重点是她怎么可以躲起来偷听又大剌剌挑明？
　　预感即便直接指责也伸张不了正义，同时对如何应对她有了点经验心得，叶尔珈德拿起手边琉璃水杯晃一晃，顾左右而言他：嗯，这个我从来没喝过。挺好喝。是什么？
　　忍着舌尖灼痛也要囫囵说话，他强行转移话题的技巧何其拙劣，然而她恰恰乐于为笨拙取悦。于是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我叫它“天堂快乐气泡水”啦。怎样，名字是不是非常贴切？说着，她又解答他未出口的另一疑问，稍抬手中成对的精巧木棍，至于这个，叫作“筷子”。很好用哦。
　　天堂快乐气泡水，还有筷子，她的世界迄今已向他展现太多奇怪的东西，包括那些奇异的藏书。哦。他只好讷讷作答，感觉若非要追问实也无从说起。
　　令人尴尬的沉默里，魔女又宣布一条重磅消息；今日她或因意欲亲眼看他限于困惑的乐趣，方才肯亲身驾临：
　　以后食材都由你来狩猎。在这里，所有活着的生物都是我的子民，你想吃什么就自己动手——弱肉强食乃此间铁律，你战胜他们，便可主宰败者命运。明白？
　　但，越深入她的领地，生存着诡奇生物越凶猛骁悍。凡胎肉||体要长久在此自保已是艰难，又谈何同他们正面对抗，狩猎一日三餐所需？
　　他兀自沉思，考虑是坦白自己并无相当把握每日对阵迎击强大魔物，还是答应她的旨意，迎难而上勇往直前……无论身为冒险者、她的眷族抑或纯粹只作为一个男人，他都不想果断向她说不。然而，他同样不愿只为讨她欢心而莽撞夸口。拜托，他可不是那样色令智昏的低俗家伙。
　　担心自己做不到？洞悉他想法，魔女悠然抿了一小口天堂快乐气泡水，幸福得眯起眼睛；然而红唇吐露话语却不似她悦人风情这般顺心：从前做不到，不代表以后不可以。我说过要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英雄，可没开玩笑，亲爱的。

　　此时若再佯装惊讶那就太虚伪。
　　你既已索求，我便如你所愿。
　　暗示意味深长，引他忍不住抬头，措不及手与她对视。他现已隐约明悟，为那双邪魅的眼注视，将为自身招致何等危险……
　　他们应正身处外种邪恶力量消减的白昼吧。是如此没错。但她永似雾霭昏昧的眼睛，甚过世上一切幽紫色彩的惊心动魄的眼睛，就这样无视白昼辉煌轻易看进他心底角落，捕捉痕迹无一遗漏。只需短暂一眼，轻慢一瞥，她了解他所有徒具其形的坚持，自以为是的秘密。也许，她对他一贯尖锐的寄语傲慢的评定都无比正确……因他从不擅长为自我伪饰太平，因会向魔女祈求赐礼的他本就同英雄高尚品格……相别云泥。
　　可这个世上谁的心中不曾深藏一点一滴幽暗？谁又能如话本中虚构的角色般，终生秉持那义同肤浅的全盘敞亮？他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糟糕，不至于那么糟糕，却又拙于口舌无以辩驳。
　　挣扎间，魔女的话仍在继续，漫不经意摇动手中水杯，她垂眼注视荡漾波纹追逐起新的乐趣；她也许在听，也许没有，好像无论他回答什么，都无从撼动她冷血旁坐天生漠然的本性：
　　所以，何必讶异，何必委屈？你历经艰辛抛却自尊将海森莉恩的魔女寻访，难道不正为图谋——这超越凡俗的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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