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雄性魅力竟被质疑，然而从旁人反应中知晓自己素来深受女性欢迎，想了想，叶尔珈德认为有必要做一点澄清。他告知肩上这自顾聒噪的鸟儿，昨夜它的主人实则对他非常满意，又真诚展现另一边臂膀上肌肉鼓动分明，以示所言非虚；却换来路西斯跳脚，愈发激烈扑棱翅膀嚣叫：
　　笨蛋！笨蛋！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叫学无止境！
　　像你这样式儿的，说到这里，小小鸟儿昂首第一次将他从头到脚认真打量；似是方才发现实无可挑剔之处，滞了滞，勉强甩出结论，总之，如果不是来得早来得巧，又、又有哪里算作稀奇！
　　鸟嘴里滚过细碎嘀咕，叶尔珈德从中辨别几个零落字眼，不外乎什么“激烈角逐”啦“万里挑一”啦又或“胜者生存”啦，叫他忍俊不禁。虽知作为旧人，不，旧鸟，此番威吓旨在于新进者面前树立威严而言辞必有夸张，他同样必须承认它小小脑袋里装有大大智慧，一只鸟竟也深怀如此长远目光上进雄心，令叶尔珈德肃然起敬。
　　嗯……忽略傲慢态度，其实说得没错？北地经年有着健美的传统，不为造就瞩目外表也为自我修行磨炼。短期内无法再探索遗迹参与冒险，体格锻炼亦不可放松，否则等他一朝为魔女厌弃回归人类世界——倘若生疏了赚钱老本行，届时又靠什么吃饭？思及此处，叶尔珈德坦诚接受它好意：知道了，我会常来，谢谢你的提醒。
　　孰料刺激路西斯反应更大，笨蛋！不要对一只鸟也这么肉麻！原本服帖的油亮羽毛如飘絮根根炸起，不过，看它摇头晃脑一圈圈儿绒毛迎风舒展，叶尔珈德觉得，它仿佛也有点开心。

　　掌握到同对方相处的技巧，他不着痕迹顺它脾气捧场，接下来交流果真顺畅。路西斯又告知新入眷属第一日，应为魔女准备午餐试试他手艺，如有需要可去书房翻找食谱。她喜欢吃什么？他追问。只要是吃的就没有不喜欢，鸟儿同情瞥瞥他，欲言又止，算了，等会儿你就知道。任务告成，它才不管这懵懂人类青年将有何种下场将待主人如何揉搓，迅速拍打翅膀毫无留恋飞走了。
　　被对方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叶尔珈德原路返回园庭。院中无人，右手边一排屋栋却齐齐大门敞开，像早知道他会来。
　　所以这就是她的藏书室，她说所有的收藏从此都向他开放；叶尔珈德随便走入一间，直到真置身其中方才恍然明悟，自己又再度被何等精妙又恢弘的障眼法玩弄。显露于外仅只寻常乡间屋墅，内里却幽深旷远一如神国宫殿。在这里，他的存在格外渺小，甚至一切物质属性都无关紧要，层层阶梯堆砌通往弧形穹顶，而穹顶遥远杳暗得几乎看不清，排排书架被扭曲了形状，暗含未明魔力而将晦暗的藏书吸附。他看见空中漂浮的纸册，散落的扉页，全数无视他像自由的精灵不知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只那行踪绝不可窥探，若注视得久了，便打心底升起忘乎自我的眩晕，诱人神知昏迷。
　　奇异的空间深邃有如无垠漩涡。或许其主人本就是致命的漩涡。停留越久，他愈发像一个空洞的符号向下坍缩，坍缩，身不由己欲要归于虚无，而高远宫殿愈发壮大磅礴。终意识到邪秽的魔女贮藏的只会是同样魔魅的知识，叶尔珈德不敢再流连其中，开始匆匆寻找标识上写有自己可读懂文字的图书。
　　他要寻访之物恰巧就摆在离入口最近的位置，取下翻看，更巧合得正是食谱。反复挑选都差不太多，最后他拿走几本手抄札记，因既是魔女亲手书写，想必会最喜欢无疑。
　　临走时，说不清抱以何种心态，叶尔珈德脚步一转拐去附近区域。随手拿起一本，看不懂，又翻开一本，没头绪……再有更过分的，其中所载与其说像文字不如说是纯粹鬼画符，每一本却都有模有样批注，偶尔配上简笔图画。是他熟悉的字迹，因此刻还怀揣眷属守则上笔锋恣意飞扬，令人见之难忘。仅就如此短暂的一小会儿时间，他感受到玄妙气息包拢躯体难以言喻，感受到这满当当构筑起天空与视线的亘古知识化为沉重压力，渴望将他压缩垮塌再吞噬永远留驻此地——他侍奉的新主究竟身属何种存在？贫瘠想象无从允许他于眼前寻根究底，放好书，他默默退了出去。

　　待去到厨房细看食谱，叶尔珈德又犯了难，原因无它，怀疑书上所列种种是否真能下咽。
　　大人，您一定需要我们帮忙。突兀吹来阵冷飕飕凉风，某个嗓音细声细气附在耳边说。叶尔珈德把书一阖抬手就要拔剑却掏了个空，才想起如今已不必再过分警戒。掩饰尴尬地摸摸鼻子，他调转目光：眼前，地上，宽阔备餐间飘浮奇形怪状事物几乎遮蔽光线，整齐统一又满含期待，朝他望来。
　　贴着他耳朵讲话的是道苍白幽魂。此时正拼命尝试对他讨好又和善微笑，扯动嘴巴露出空荡荡唇腔，不见牙齿亦不见舌头堪比黑洞可怖。
　　叶尔珈德若无其事竖起食谱挡在二人之间，似乎这样做就可以拉远距离。
　　咳，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周围新鲜出炉还不忘彼此推搡的“同事们”，我要为魔女——为奥黛大人做一顿午餐，你们……
　　没问题，交给我们吧！响彻凄厉嘶嚎昭显他们再度为主人服务尽忠的兴奋，叶尔珈德眼尖瞄见灶台上方，红色半透明萤火光团仿佛被惊醒般微微聚集鼓动，随即吐出道烈焰高燃直冲房顶，将旁边怪兽浓密毛发烤了个焦香透底。
　　你这个蠢货！厚重皮毛乃是雄性的夸大，力量的隐喻，被波及者怒吼一声就要上前用蹄足拍灭罪魁祸首，却被火焰余温烫得嗷嗷尖叫，眼看场面混乱这群吵闹家伙又要打起来，叶尔珈德费了番工夫才将他们重新安抚。
　　他叹气，他头痛，那曾为眷属引诱他踏足此地的先辈竟闭口不言，同外种们做伙伴远比做仇敌更致人身心疲倦。
　　总之，冷静询问过后他知晓伴餐饮料无需考虑，窗边橡木桶贮存有满满魔女最喜爱的冰饮，至少短期内爱不会消失转移；至于甜食点心也不必，因为要做糕点就要用到各种奶制品，而由魔兽出产奶液加工的……无论是什么她都明言拒绝。对于食物，魔女仅只一个准则，要吃肉，多多的肉。但看过库房，他发现食材并未随魔女苏醒而自动齐备，只能外出收集。
　　是她无声给出的第一个考验。叶尔珈德摩拳擦掌，那么，大家有什么建议？
　　群魔目目相觑，片刻后，其中一个弱弱举手：最好选用体型小性格温顺的入菜，别的我们打不过……说罢瞄了瞄他，意思明显：你也一样。
　　对方直白眼神叫叶尔珈德回过味来，这非凡国度内无尽奇异子民，臣服于领主并不意味臣服于眷属或她近身仆役。外种奉行弱肉强食的法则始终如一，既然不考虑请魔女亲自出手，食材也就限定在炊事班众人能够拿下的范畴。
　　又是一番七嘴八舌商讨，他们拍板决定做几道不那么复杂的小菜。先呈上碳烤狮面羊身有翼兽幼兽前腿，再有香煎火山嫩猪肋排接力，然后是爆炒大料与独目双头牛牛舌合炖，用蒜香小麻啾配苦藤蘸料调转滋味，终以一道名为“凉拌三丝”的奇怪料理收尾——食谱上本写着莴苣丝、红萝卜丝和木薯粉丝，看着还不算多奇怪，却被魔女划了叉指明新配方：尖叫夜光蘑菇，哭泣哀怨地苔与诅咒爬行蛙瓜；另备注：取活体飞天彩虹蛞蝓与适量魔鬼喷气辣椒一同封罐再于阴凉处放置三天后挤出的汁液，要多洒。
　　只看文字描述就十分不祥，同事们却众口一词告诉他非常美味，几个獠牙外翻者已忍不住嘬动牙花滴落口涎，令叶尔珈德想到昨夜某些叫嚣人类青年的臀部乃世上最丰盛美味的宣言。
　　他决定不深究。深究也无用。那……开始吧。
　　尽管原材料全都不认识，甚至许多应用作调味的香料他从未见到在人间长过，但烹调方式却十足是北地冒险者们热爱的风格：重口味，不精致，多荤腥，少素绿。此前同海森莉恩的魔女素昧平生，未曾逢面而口味出奇一致，倒令他心中诡异升起星点认同。反正，让他做中部风味的教廷式的餐点，他也不会嘛。

　　安排好分工，众人埋头忙碌。大概因魔女沉睡日久才刚醒来，仆役们也有许久未曾操练，不见熟稔唯有手忙脚乱。此时耳边又响起破音尖叫，原来是那道控火的红色萤团用力过了头，多亏从另外地方飘来它幽蓝同伴降下局部大雨，才将火势扑灭。
　　摇摇头，叶尔珈德专注在手上，只分出点注意随时躲避不要遭受他们无妄之灾。一潮又一潮惊险事故过去，该做凉拌菜了，临时派去抓飞天彩虹蛞蝓的使魔也返回，考虑到并没三天时间好去静置发酵，他徒手挤捏新鲜蛞蝓反复压榨出尽量多汁液，再疯狂放入魔鬼喷气辣椒以略作弥补。
　　洗干净手重新站回流理台，现在要准备餐后水果。他选中村落附近树林，示意帮手们去将果实择优摘下。个头相比人间产出的要大很多色泽亦鲜艳许多，但起码不会尖叫不对摘取者拳打脚踢，所以他便没心理负担也没精神污染。掀开这貌如小型南瓜的树果的顶盖，敞露其中似柑橘澄澈果肉而飘荡酸涩微甜的香气，点点头，叶尔珈德压下先偷吃一瓣的欲望将之整齐摆放在盘中。
　　差不多收拾妥当，同事们纷纷围过来替他加油打气再给予大家庭式的温暖，比如鼓励安慰，又比如信心满满对他说“大人您亲手做的，奥黛大人一定会喜欢”。然后他们便将叶尔珈德迅速推出房门，言之凿凿说伙房众人不可进去餐厅，因魔女嫌弃他们有碍观瞻影响食欲，接下来，只能他独自前往面对。

　　迈着镇定步伐，怀着忐忑心情，他慢悠悠走入园中凉亭。紫色藤萝垂落奉上满眼如梦幻景，魔女向来在此处用餐，为接近野趣。
　　餐前布设自有另一批仆役接手安排，他只需落座，然后等待。或许在魔女眼中，他的本质也不过一道更活色生香的菜。
　　红彤彤萤火安静漂浮四角，为此处提供最恰到好处恒定的热量，以保证食物在主人品鉴前都余温不散。餐车咕噜噜自发行进运送，轮子旋动出残影而汤汁滴水不漏。远处飞来鸟儿们用灵活喙部衔起淡雅亚麻桌布合力铺展，一道道似气流的波动从他眼前掠过，着手为圆桌点缀鲜花，放置餐具。叶尔珈德看出来了，这些存在感稀薄的无形者们算是魔女麾下最温驯也最低等仆役，包办所有无技术含量的杂活；不过，幸好用餐礼仪也秉承北地传统，一刀一叉一汤匙足以，否则吃一次饭动用十几二十把各有分工器具的贵族式规矩足叫他在魔女面前丢人无措——还是遗迹中营地里徒手撕烧烤的回忆比较过瘾——此外，他还注意到对面位置除却刀叉还摆放两根削得一样长短粗细的小木棍，而自己面前没有，像专为魔女准备。
　　布置完成，使魔往两只琉璃水杯中加进冰块然后倒入深褐色奇怪液体，据说魔女最爱的饮料。好奇而不忘警惕地，叶尔珈德用手扇了扇，不动声色微翕鼻翼：只余淡淡甜香而没别的味道。真不是什么奇怪东西？他仍保留怀疑权利，观察到细碎气泡贴服杯壁咕嘟嘟冒起。
　　桌边金色小钟被敲响，碍眼者们再度消遁于无形。知晓此间女主人即将驾临，叶尔珈德挺直腰腹目光平视前方双手放在膝头，以绝对标准的姿势乖乖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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