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也许，一朝领悟邪秽外种的法门即令人远离过往回忆也失却迷失梦境的能力，一切血火纷争一切故国旧怨都不曾于今夜前来打扰；即使是亲眼所见魔魅的景象未明的命途也无从阻止好眠，十余年来头一回，他睡得安稳。
　　因为要勇往直前人生才会有希望。他总如此乐观认定尚未到来的绝不会比已经历的更遭，就像——就像在此孤高树巢，在此避世栅笼，伴随黎明升起而落入他枕畔的一缕静悄悄太阳。

　　太阳……
　　他牢牢铭记自己早已步入魔女永冻的坟场。迷茫眨了眨眼，叶尔珈德意识清醒，床边深如巢穴豁口的窗户哗啦灌进冷风，卷着被褥铺盖坐起，这为邪秽点化的新生的眼首先被迎面而来浩大的光亮刺痛：
　　禁锢被解除，阴翳被驱逐，鲜红日轮冲破藩篱遥遥悬挂远方山巅，为大地为天空为眼前一切存在的事物装点活色生香异彩，有那么一瞬间叫他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凡间。
　　这属于她奇异的国度从未真正死去，而因主人再度召唤，活了过来。
　　他闻见繁茂草木沐浴于朝露的清新味道，空气中因居处远离大地接近稀薄云层而独有的凛然湿润气息，流动的风带来欢快鸟鸣，甚至，这座城堡也情不自禁舞动摇摆，发出愉悦的叹息。
　　他只是睡了一觉而已，醒来整个世界却都颠倒，生机勃勃得过了头。
　　魔女说他会做照亮她疆土的新的太阳，原来那竟不是一段作弄的假话……正思忖间，树巢外又忽有某道非男非女而奇怪地并不难听的嗓音开始嚣叫，震彻云霄：大懒虫！大懒虫！天亮了还不起床！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愤懑话语不时夹杂一阵呼哧扑扇的底噪响动。叶尔珈德披上外衣走到那足以令自己整个人坠落的窗缝边，探头去看，随即难掩惊讶揉揉眼睛。
　　明白同她有关的事物早超越人类想象，而再度体悟究竟有何等超越想象。
　　似传说中的极乐鸟，抑或话本中的涅槃凤凰，无论如何定是某种栖居世外的高贵生物而绝无可能自凡尘诞育。小时候在王宫珍兽园一角，他也曾看过友邦进献名为“孔雀”的华美鸟儿，只那可用人类语言描绘的彩饰若非要同之相比，便如脚下泥泞非要同高天孤云对照而远远黯然失色——此刻，他用贫瘠语言绝难以描绘的非凡造物就盘旋于近窗的树冠，正用一对滴溜溜乱转的漆黑眼珠将叶尔珈德挑剔打量，然后，意图炫耀般，挥动自身无比辉煌夺目的羽翼来为他带起一顿劈头盖脸呼啸的冷风。
　　该如何讲，不去看它美丽羽毛而只看流露人性的傲慢眼神，他也立时明悟会是谁将这气派又吵闹的使者派遣。

　　冷风扇够了，人也叫起床了，来鸟优雅降落伸展翅膀，停靠在他窗边。于是叶尔珈德自觉顺着那华美有力且随呼吸鼓动的阶梯，走上它宽阔脊背。大概是看他十分上道，使者没再刁难，坐好了，掉下来我可不会去捡你，它嘶鸣一声，便如离弦之箭兴奋又期待飞往辽阔天际。
　　叶尔珈德紧紧抓住它背部羽毛，在一阵晕头转向的加速冲刺中上了天。等飞行足够平稳，他方才放下拘束开始享受这鸟背上的奇幻旅程。
　　他们在橙黄日光与亮蓝天幕里穿梭，在粉嫩云层与浅紫霭气中漫游。
　　他还记得自己初初踏入魔女的领地，头顶太阳永远昏沉要亮不亮跟随寸步不离，还专说些打击人信心的话给他听；现在，这真实的太阳无比乖巧安静，只挂在天边为万物提供光亮让他实在神清气爽。坐骑也情绪稳定，底下传来生机的律动而毫无腐朽气息，他可以感受的一切，可以触碰的一切都如此鲜活积极，足以打破人类对他们所不了解生物的固执印象。
　　看！有新人来了！
　　居然真的有新人活下来了！
　　议论者们光明正大围着他窃窃私语，转过眼，叶尔珈德捕捉道道空气流动的行迹，应是他昨夜见过不具形体的怪物——嗯，现在是他的同胞了——除此之外，身边不时掠过长着巨幅羽翼的洁白独角马儿，扇动黑色骨翅抑或猩红肉翼彼此追逐的臭烘烘魔兽，靠发达蹼掌滑翔偶尔踩在别兽身上借力的毛茸茸大猫，还有，分明不具可藉此飞行的器官而仍然高飞在天空的各种奇形怪状生物，让他一路看一路眼花缭乱。
　　忽略以上喧闹的活着的事物，只看景色的话，倒也算是同人类世界一般无二而更胜一筹的瑰奇晨曦。

　　使者带他飞过原野，从昨夜自尘封中解放的村落上空穿行，直至深处某座园庭。
　　轻巧落地，等叶尔珈德也顺着油光水亮羽毛滑落，它啼鸣一声招来白色光晕涌动将自己包裹，待光亮散去，现出了真身。原来是只个头不过寻常鹦鹉大小的鸟儿，华丽容貌倒是丝毫未改，傲慢瞥他一眼就自顾飞到了旁边亮眼得与花哨同义的歇脚架上，抖抖皮毛又甩甩尾羽，将脑袋埋入蓬松翅膀下一副要睡大觉的模样，不再搭理他。
　　感受到自己不被待见，叶尔珈德也不生气。这位接引他来到魔女居所的使者，有着气派的外表张扬的作风，同昨夜洞穴中不具实质形体也没多少存在感的外种完全不像是一个路数。说不定，身为新人的他才处于鄙视链底层，说不定，这世外领地一向承袭前辈给后来者下马威的传统——自打从书本中了解到魔女庞大眷族与后宫存在，叶尔珈德便日复一日进行着要同他人和平相处且各凭本事竞争的心理建设。
　　虽然，目前他还没看到有别的男人；而仅有只性别存疑，浮夸的鸟。
　　院子里静悄悄的，像谁在提醒并期待他速速前进。望过周围，叶尔珈德好歹还是决定在进去之前先将自身仪容打理。来到装饰用喷泉旁接水漱口洗脸，呃，既然明知已身处魔女的庭园，那跳进去洗澡就先不必；捋了两把很难梳成型的硬茬茬头毛，临水照见衣衫整洁面容干净，小小地，不经意地调整呼吸，他沿石梯而上拨动倒垂枝柳推开虚掩的门扉。

　　推开那扇门扉的举动与昨夜何其相似，他登堂入室，将要造访某个长久未有世人惊动的隐秘。而不那么相似的是，魔女居处精致小巧有更多人工穿凿痕迹，哪里像他还要跋涉幽谷溪流跋涉食人花丛林，只为找个地方睡觉还得先体验一把被放逐至荒芜的野性。
　　镇定，要镇定，他告诉自己；就这样踩下稀疏日影穿行藤萝花道，转过弯，他看见魔女正坐在无风摇晃的秋千椅上眯着眼晒太阳。
　　你来啦，她懒洋洋只等他走近，将膝头摊开泛黄的书册翻动一页，打了个哈欠。

　　他当然会靠近，只不过在不远处，又停下了脚步。
　　不知为何，他不愿就此冒然闯入其中去惊醒那一扇沉静的画幕。虽没亲眼看过但他也多少知晓，贵族小姐们闺中无聊，往往会手捧高雅艰深的艺术论抑或修身养性的圣殿经卷于日光下阅读，安静小坐——然而他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眼前这身披似人且动人躯壳的存在，其本质与循规蹈矩待价将沽的尘世皮囊相同。
　　而他的眼神同样落入对面喜怒无常的淑女眼中，换来她轻若气音又似调情的一声嗤笑：
　　前方有黑影迅猛闪过，他不及思考本能抬手挡下。拿起来一看，叶尔珈德感觉久哽喉头欲要出口的疑问又被全数噎住。魔女扔来她方才品读的手抄本装帧潦草，唯独封皮上几个大字笔锋张扬，赫然在目：

　　眷属的九千九百九十九条守则
　　奥黛·海森莉恩

　　无需多言，只掂掂分量，眼前仿佛已真切升起不祥预兆，她为他避无可避落入陷阱而放肆微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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