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推开一扇腐朽柴门的举动，像打破了禁锢的咒语。它分明垂垂老矣，经受不住即使孩童的调皮一击，却为何偏要存在；存在于此地，阻挡他的进取？
　　它是对新世界侵袭的最后预警。
　　重新掩合门扉，转过身，黑夜寂寥，首先有开得浓艳的紫褐食人花正乖巧夹道欢迎。叶尔珈德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生物而如此温顺的情景，第一眼并没能辨认出。直到他靠近，那远超成人身高，因此被误以为魔女安排委任在前庭引道充当遮阳伞翼的花肉纷纷低垂，传来厚重沉郁香味，他方才认出这于各色远征讣告中积累昭著凶名的猎手。
　　不再受冒险者敬惧目光洗礼丑化，更重要的是，克制了己身残忍食欲——正是那种东西令他们天生彼此对立——庞然花朵们竟也招展起诱惑的风情。有点奇怪，慢慢也不再奇怪，一想到它们的主人是那样一个招摇无畏的女人，他便开始能够欣赏那些狂放的，喜爱时刻炫耀的事物之美。嗯，多多少少吧。

　　叶尔珈德盯着看，兀自思考；一旦做起某件事他便会过分专注，专注到遗忘事件本身。察觉了他不息注视，浪荡子居然还未有收回视线的打算，临近处一颗巨大鲜艳的花盘仿佛被冒犯的仕女深感羞涩，它簌簌抖动，往常捆缚血肉之躯拖进深渊根系的触须飞快盘旋卷动遮挡脸面，花瓣也向内蜷起，不一会儿，整株植物，也或者是动物，便如枯萎般彻底消失在了他眼前。
　　啊……和它主人截然不同的地方也很多。
　　知晓自己正被一大群看似凶猛却实质敏感多疑的女士团团包围，叶尔珈德也难免感到不舒服。他继续往前走，很快穿出奇异花朵构筑起的欲望丛林，顺鹅卵石小径、石上青苔湿迹指引去探访幽秘。
　　溪流，湖泊，林道，草荡……魔女几乎将所有涵盖在亡者之地范围的美景都一一捧来，只为装点他往后将独自享用的居处，但看得多了，也就渐渐索然无味。路漫长得仿佛远征，他还记着天明后要去找她，只想快快入睡。直至眼前豁然一亮完全不再有遮挡，星光垂落，清晰照亮起伏山坡，青翠草地，绿得像无垢的浅滩海洋，而当有风吹过，又纯粹如流动的凝脂琥珀。
　　不过，比景色更吸引眼球的是坡前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您的脚步令春天来到。

　　没见过魔女的字迹，但他相信那一定由她写下，因为，他已模糊地认知到，她总喜欢说这样悬浮，脱离了戏剧话本就让听者皱眉尴尬脚趾蜷缩的情话。无可奈何轻叹，摇摇头，他本不置可否踏上坡道前行；出乎意料，竟真的身负她所施予魔法，或可称之为善意诅咒——某次不经意回头，他望见后方漫山遍野已无声开出了花。
　　小巧的白色近透明地草，在他曾走过之处绵延无尽，为这富于最天然野趣的碧绿绒毯点上最清新饰缀。朦胧微光星点相连若萤火虫翼，当他回望，立刻如受鼓舞，欣喜掀涌波浪。
　　直到此时，他后知后觉，原来周身气温回升、愈走愈热，并非出自肢体运动剧烈：
　　顺应她的预言，深秋寒冷天气也随这年轻人闯入而步步退避，令他知晓春醒之钟已全然敲响，一如门扉外城镇；人与非人的壁垒将世俗法则隔绝，但因她召唤，执意召唤，永恒封存的春天节景便于此宣告解放。
　　而她坚称是他的到来方才引春天解禁。
　　被魔女挖掘出端倪的不只求爱本能还有好奇天性，虽然，目前也仅一点而已；途径风景美丽归美丽，却花里胡哨不切实际像少女幻梦，他当然从不做这样的梦，魔女安排的居所到底在哪里？会是什么模样？她那么喜爱恶作剧，是否等会儿还将给他以惊吓或是惊喜？叶尔珈德极目远眺，四野张望。

　　又跋涉许久，在远方离奇高大的树冠之巅，伴着月亮星辰踪影，他穷尽目力极限终于寻找到唯一可供人居住的屋栋轮廓。
　　看样子很宽敞气派，说是哪处贵族度假的乡间城堡抑或宫殿也不错，唯独外面涂染色彩太奇异夸张，比读给小孩子听的童话所能描述的想象上限还要肆意妄为，天马行空。他敢说，即使自然界中最爱衔取花哨闪光物事筑巢的鸟儿，那自低等动物羽翼下脱出的野性成果，也绝不会如此花哨晃眼。

　　有那么一瞬，他怀疑起魔女的恶趣味，怀疑意欲将他关进这荒诞的树巢终生为她唱歌。
　　但，既然她亲口说要教会他做英雄——英雄的风采总不能只在床帏间展露，何况她还说他以后得替她做饭，洗衣服，照顾宠物，打理日常……所以，有理由相信她愿意允准他出去，时常下到地面；看起来，这只是个睡觉地方，而非他最终归所。
　　说服自己后，叶尔珈德紧拎行囊，谨慎地走上巨木外沿螺旋阶梯。只不过刚走出几步，还不够气喘吁吁的程度，恍然便已行至树冠高顶。
　　站在粗壮枝干同细密叶脉编织的平台往下望，他离地面太遥远，远到记忆里盛开着半透明地草的广袤原野只剩下一整片模糊的绿，高到视线里开始泛起雾气。
　　脚下参天巨木虽支撑稳固，但他当即决定不再看了，快速走到城堡前正欲抬手敲动拉环，门无声而开。
　　谢谢，魔女的领地，眷属的居所，即便不曾安排有管家式人物，也一定满布活着的死物，或许那门扉本身就充斥魔性；犹豫了下，叶尔珈德还是对着空气道了谢，接着他便听到沉重大门愉快地嘎吱摇晃两下仿佛以作回应，才又按部就班，顺铰链拉动闭拢。
　　进去里面，室内装饰陈设倒还比较符合人性，中规中矩。不过分富丽堂皇亦不过分寒酸简陋，不过分空旷亦不过分逼仄，将他的喜爱拿捏恰当，尽管本人从未宣之于口；好多年没住过这样合乎主人心意的屋子，叶尔珈德在大厅隔间衣帽架前找回点手感，将冗杂装备或挂或堆通通留在那里，他来到二楼，略有好奇，沿回廊次第参观过房间；走廊尽头明显是属于男主人的卧室，可能会有的惊喜被他放到最后，打开门一看，别的都不要紧，唯独临床小推车上已体贴地放有助眠酒酿，晶莹玻璃罐中晃荡鲜红水波，令人蠢蠢欲动。
　　不过，喝之前他首先小心扇动，闻了闻：确实是酒，而非某神秘腥臭液体。
　　她在这里预备酒，应先已预料到他今夜难眠。她实则就是他未来大多苦痛与欢欣的始作俑者。他无法清晰解释那同她相关的庞杂思绪，不过总有本能，幸好还有本能可以遵循依靠，来时急着找到房间入睡此刻却全无睡意，叶尔珈德轻松拎起酒罐走到窗前席地而坐，决心管它的，先来好一番痛饮。

　　只谈外表的话，她筑起的城堡真像鸟儿穴巢。卧室窗户开得如此之大，大到让他整个人走出而掉落也不在话下，像一道深深豁口，永不愈合的伤疤，也没安设玻璃、栏杆或哪怕帘幔这类稍加遮掩的东西，直接坐在地板上，他就能毫无阻碍观赏天际，还有月亮。
　　还有那月亮。在地上看是眺望，而坐在这里看，是观赏。他的窗扇，残缺的圆中托起冷然辉光物体，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仿佛他已被她安放于群星之间。
　　魔女精心搭起新生的爱巢，令最洁净月色与最寂静园庭都为他一人独自享有，他无从否认其爱意。然而瑰丽树上城堡远离地面更隔绝尘世，独居于此，纵使还不到一夜，竟令他心中升起平生并未有过的体验，名为孤寂。
　　不喜与他人结伴同行的勇敢者终彻底被人类同盟流放。命途尚未被她亲口揭晓，却似乎已赫然摆在眼前，他自应对她满是陷阱隐喻的话语的斗争历史中学到了一点经验，于是尝试解读——
　　做她掌心的英雄，笼中之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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