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1

　　温柔从来是她叫人信以为真的假象，那个女人内里堪比欲望凌厉。唯有在她偶尔认真的吻中，你方能忽略她薄如惊鸿一瞥的轻慢。
　　迷雾中穿行几乎快找不清方向，她若即若离身影明明就在前方而始终走不到，忽然怀抱里多出个女妖吓他一跳，常年战斗培养出肌肉记忆不会作假，叶尔珈德条件反射就要抽出手边武器。
　　但裸身赤体何来武器？己身不同寻常袒露，令他即刻意识到那正是海森莉恩的魔女；遇见还没多久，独属于她的香味却已很熟悉。
　　不过，只能被动接受的一方愿怎么想怎么回应，完全并不要紧。虚妄变幻随心所欲，裙摆既可铺就温床也可做禁锢的羽翼，魔女早将他拥围，力气不算大，而猎物绝无法挣脱。

　　须知要束缚你，她依靠的本就不是力气。
　　她善于谋略，更狡猾非常。先从他干涩唇角始作启蒙，写足前奏，非等心火焦燃才转往那正经舞台，柔软丰润的唇瓣。屈尊降贵以她的唇亲自描摹他分明唇线，待巡视够了，心满意足知晓这隶属于她的山河疆土已寸缕历历在目，她方才不紧不慢驱使舌尖钻进深处幽含宝库，满怀好奇，一探究竟。
　　该怎么形容……是春神脚步踏响，唤起苏醒的初潮。像游鱼某次灵活摆尾，令深冬河上封冻的冰层消融。他们隔着时光与季节在此相会。谁能说短暂与永恒交错的命局不是场冲破时光藩篱的邂逅？在引领者高超技巧之下，他好像懂得了一点，又好像全然没有，但她耐心的教导总算未曾白费，至少，他领悟到不可令这以身作则的女士遭遇冷场，于是试着追逐，坚持不懈追逐——
　　徒弟想要追赶老师，当然远非朝夕之功。她轻松逃脱，只偶尔在他因生疏而跟不上她自由舞步时故意放缓节奏，给点甜头，来回撩拨，迅速撤出，如此循环往复。
　　他不是对手；暂且不能成为她旗鼓相当的对手。
　　她的一切举动都那么游刃有余，所以也就更显可恶。爱欲落入她眼底并非渴求的本能而是玷污的艺术，在她的吻中，她心神投入施行启蒙同时竟还有空睁眼瞧他反应的戏谑凝视中，叶尔珈德回想起某段深富血腥美感的旧日奇谭：
　　他们说魔女是被岁月扭曲的猎奇杀手，以雕琢杰作的心态去践行爱与毁灭。她狂热且病态地迷恋着青年人热烫的嘴唇，超过对求爱者本人；哄骗他们进入幽秘居所，目的也绝非将其诱上床榻。倒霉的幸运儿浑然不知，在攀临那近乎死亡的痉挛前便将真正死去，然后，她割下他们的头颅捧在手心细细抚摸亲吻，任血流蜿蜒成河构筑起风雅道场，脱俗衬景。
　　在那里，她华裳艳妆端坐，鉴赏自人体攥取的稀世珍奇。据说，魔女拥有摆满好几座宫殿的这样独特的藏品，每当她想念谁的味道，就从停滞岁月奔流的橱柜里选出那颗青春永驻、血迹凝固的头颅……或许她偶尔也会惋惜他们早早逝去，毕竟，缺少灵魂栖居的古董放得久了，难免呆板死气。
　　有关她的乱七八糟传闻他真是看过不少。她对亲吻的热忱，对他嘴唇的迷恋，他也确实感受到了。
　　但，叶尔珈德心想，她应当不会割下他的脑袋也放进珍藏吧。他的意思是，出于认识她以来的粗浅了解，他认为她不会做那样手段粗暴的事情，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把过去所有眷属赤身裸体的模样都精心画下装帧，再于墙上排排悬挂，驻足欣赏，评比打分，倒还比较可能——

　　啊，他不能再想下去了，因眼前值得他郑重对待的女士已表达出不愉快。她突然用力，扯痛了他耳垂，惩罚他的分心。
　　似乎是对他还有闲心思考别的东西不太满意，魔女稍稍摆正了自己向来居高临下的姿态，变得平易近人起来：不再飘浮不定，她走入他怀中；手臂也自托起脸庞两侧滑下，有意无意拨弄，一边轻抚，一边揉搓，随着声模糊的、叫人心痒的微叹，终于交错扣在他脑后。
　　距离拉近，他平坦又坚硬胸怀开始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鼓囊囊顶着，触感如此真实，如此陌生并且真实，令他确信她希望他拥抱的意愿也是真实——完全没有过的体验怎可能出自幻想，对吧？谢天谢地，可别再逗他玩，这一次，终于不再是虚张声势——该怎么做？她乐意看到他怎么做？不假思索，也不需要思索，叶尔珈德抬手轻轻将她拢住。
　　力道很轻，怕惊跑了她，但并不妨碍坚定。
　　躯体紧密相贴，魔女并非骨感美人，这一点，其实他单用眼睛便早早判明，曼妙起伏身段中自有股养尊处优者惯常的，懒洋洋的丰腴与细腻，拥抱她，仿佛拥抱神庙里熏香缭绕的暖玉。
　　是那寂静的沉水息香引他微醉吗，一定是吧，大家不总在踏入神圣的庙堂闻到燃香后开始昏昏欲睡？所以，他肯定也无法免俗，叶尔珈德不由收紧臂膀，情不自禁想要收紧臂膀，但很快发现无法更进一步：她此刻在他怀中，只因她现下愿意被他挽留，长长裙幔依旧涌动魔性嘲笑着索求者不自量力，根本触碰不到，像潺潺水流，缕缕烟云，好不容易沉淀又即刻溜走的光阴。
　　他做不到剥下她隐秘的裙裳，即使他早已为她全然袒露。
　　他同她前所未有靠近，那颗不怎么听话的心却不再像初遇第一眼时鼓动如雷鸣。至此，他终于开始有了一种预感，自模糊中升起的确切感兆：每当他意图将她捕捉，她便会早一步抽离，稍纵即逝。

　　果然，你什么也不懂。果然，下一秒她的唇就离开，为他敏感耳廓送进清风般幽幽叹息。说着，还伸手撩撩他额前碎发，再捏一捏他鼻头，轻笑；是足够眷恋的姿态，但怀抱中逐渐空荡的温度同样无情告明，她业已抽身而去。
　　只是惯性使然，让他忍不住往她离去的方向前行了几步，又立刻停下，总算不曾再度尝试注定徒劳无功的挽留。
　　她想做什么？
　　谁来为他阐明心底难以言说的失落还有些微意犹未尽，究竟是出于何等缘因？
　　她要他主动，他便主动，她要他拥抱，他就拥抱……她要求的他都如数做到，他在哪里不慎有所遗漏，又在哪里犯下了错？
　　他本以为寻访到她便意味所有疑问都行至尽头，无论生死，总之此后不必再有疑问；然而，没想到，却迎来了更多更广博疑问，像微渺水滴落入瀚海汪洋。困惑，不解，忐忑，怀疑，隐忍，希冀……胸间盈满情绪，他不能宣之于口，男人不都是这样？再多苦闷也要吞回去用自己肩膀来扛。不过，他仍然开始批判，自己怎如此长于战斗而疏忽锻炼于口舌。
　　明明身处同个狭小的空间，彼此却隔绝超乎想象漫长的时间——或许，不只是时间——他敞亮着身体无声与她对视，不愿先移开眼。

　　2

　　他尽力克制。他压下追问。叶尔珈德从不认为自己喜怒外现，更遑论凡事抱怨。可惜魔女仿佛什么都了解，什么都洞明，您的天真，令见多识广的邪秽也为之震惊，难以招架……她同样凝视他，回之以微笑说道。
　　有一点调侃，有一点欣赏，有一点玩味，还有旁的说不清道不明东西不处他所掌握知识的范畴内，也许只有她自己能懂得。
　　看吧，回应他疑问的她的答案，只会为他带来更多难解的谜。

　　但没关系，我有点石成金的魔法，即使想要感化不解风情的顽石也绝对不在话下……
　　总有一天我会教你做名副其实的英雄，亲爱的。
　　略作停顿过后，她又托着下巴似笑非笑说。

　　那个词被捕捉，振聋发聩，尤为刺耳，令他顾不得其它。好吧，原来是嫌弃他在她眼中还不够英雄。
　　收到魔女轻慢给出的评语，这既身经百战而又缺乏阅历的勇士难免为之怅然若失，并为她过分苛刻的高标准多少感到不公。但也没什么奇怪……叶尔珈德不自觉蹙眉思索，很快便想；他真心擅长于绝境为自身打气，为争取再创新高而自我反省：
　　魔女说他一杯酒过后即成为她的眷属，他却仍承继人类的形态人类的性情，除各方面灵敏了些，精力似乎充沛了些，没觉得与过去有何本质不同。传闻言之凿凿“以出卖灵魂与肉||体为代价堕向邪秽，然后，迎来彻底壮大的解放还有新生”——那么，他的新生以及壮大何时才会来到？在那之前，连总是充满信心的他自己也不好说，浑身上下究竟哪里真的强大，值得她特别瞩目。
　　时至今日他印象深刻地铭记，被民俗学家写遍的她的眷族，她的后宫。他当然称得上优秀，应该是的，但像他一样优秀杀出重围的佼佼者，她也一定见过了太多太多。
　　倘若不是因为有她在眼前，他恐怕立时就要低头去看去认真描摹，自身流畅曾引多少人称羡的线条是否仍不够完美。起码，要达到同她相配程度的完美，方才不至令他在她的辉光下长久自惭形秽。
　　哦，对了，她还笑话他什么都不懂。这个很重要。虽然不能说很心甘情愿承认——但他会努力克服的。在不久以后。

　　不服输的决心暗下，叶尔珈德仍打算出声要个准话；周身全无遮掩，找不到巧借小动作宣泄郁闷的道具，他只好自力更生，抓抓头发，真庆幸脱光衣服还剩头发可抓：
　　呃，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个大男人要穷追猛打这种问题实在难为情，尤其对方已表明目前没啥兴趣；他未曾低头逃避，却忍不住略微转开眼睛，到底会是什么时候？
　　她说“总有一天”，可别是敷衍推脱之辞。就像头一回磨合搭档的新手兵团成员间彼此嫌弃，嘴里说着下次组队，其实，并不会有下一次。
　　希望他的新主，肆意妄为的魔女千万不要同他客气。口头约定随时能够反悔，不真正交付点东西，就无法令他感到踏实。
　　被眼巴巴看着，洞穿他心底暗涌的纠结简直不要更容易，魔女笑眯眯问：是吗，你真的很想知道？
　　犹豫了下，叶尔珈德点头。于是她转瞬靠近，近至咫尺，手扶住他肩膀俯身过来作势要吻他。他从善如流等着，却最终没能等到，抬起眼，疑惑看向她。

　　她也正专注看他。越靠近，越惊心动魄。
　　等到下一次我吻你，你却开始想要躲藏的时候。
　　风息微动，魔女抽身飘回到离他足够远的距离，说。

　　每个字都能听懂，每个字也都充斥隐喻一如翻看古老卷籍。不再有前人经验打底，叶尔珈德找不到发挥余地，这回答将他送往更深的不明所以。
　　所以，我现在……
　　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做。乖乖跟我走，学着适应从人类到外种的生活。替我煮饭，洗衣服，照顾宠物，打理日常……要学的可多了。魔女又变回原来模样，裙摆慢悠悠摇荡，还有那熟悉的满不在乎的语气：嗯，如果是你的话，恐怕要花点功夫？
　　讽刺的内容直接忽略不管，他震惊，世上竟还有这等好事？以往遇到像她一样满口只提酬劳而将义务轻描淡写的雇主，事实验证，都是黑店。
　　叶尔珈德半信半疑，几乎要被天上掉下的幸运大礼包砸晕——之所以说是“几乎”呢，因为，浑身光裸折腾好久又什么能让自己热起来的事都没做，说实话，有点冷。只因为冷，亡者之地洞渊之底，空气出奇寒冷，他勉强在她致人头脑昏沉意志松散的魔魅气息中保持了清醒。
　　他盯着她看的眼神太好笑，为证明本次所言绝非逗弄的假话，魔女忍住嘴角疯狂上翘的冲动，远远伸出手来，摆出个正经邀请的姿势。还等什么？亲爱的，我们走吧。
　　说完她便安静等待。
　　那，看看地上凌乱衣物，又看看她，叶尔珈德必须要做出抉择：现在，要把脱掉的衣服重新捡起来穿上吗？
　　一想到刚才解开衣襟的满腔豪情，迈向她床榻时的无畏勇气，他挠头发的力度不由更重了。
　　倘若能够控制好表情，强行镇定，是不是就可以……真的忘记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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