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的法则

　　二十三岁这年，他深怀非生即死的觉悟自尘世走入魔女的坟场，也走入某个光怪陆离的崭新国度。人类固有的贫瘠想象在这里被轻而易举击溃，越迷途深入，越像误入了某种荒诞不经生物狂乱的幻想乡。
　　而魔女正是那被代代诗篇与传说描述，他们永远无法了解却也永远畏惧的荒诞生物。

　　她领地内一切事物都仿佛中了邪秽阴魂不散的诅咒，包括落日，也不再令人联想到美丽，它死气沉沉、无精打采挂在远方山峦与树丛草冠撑起的阴影之巅，窥视着这不请自来徘徊于它王国的可笑闯入者。
　　如今天光昏暗如铜。是魔女赋虚妄以真实色彩，将所有她自人世收集的怖惧之意精心装点，标榜功勋，于是那画布便永作夸耀的战绩墙，显露出令非人鼓舞而致人抑郁的悲凉暮景，沉闷黄昏——
　　他穿梭在密林，头顶落下的阳光不会比其间衰败蛛网丝缕更密。
　　枯死蕨菜与蕈类厚厚铺陈出凄艳泛着死气的紫褐，可能，这就是外种生物眼中别样美丽的迎宾地毯。它们承受他前进的步伐，陪伴他锐意的征伐，是于它们而言过分沉重的负担，每一次踩踏都引发窸窣钝叹，吱哑声响，像羡慕辉煌的老朽者的双眼，有朝一日被进取后生的英勇刺痛。
　　丛林本身也是蛰伏的兽。专为他抖落似刀锋的树叶，偶尔会割断他头发刺破他皮肤。但他只将之视作对方待客礼节，自身战斗号角，而蓄势待发：

　　矫健且炽烈的人类青年的肉(和谐）体，以及与他一同突兀到来的热量、生机和勇气；惊动了此地尘封的寂静，也让他拥有了与周围世界格格不入的显眼特质：在每一个他曾留意到的时刻，伟大的魔女麾下，她忠诚的臣属们都正嘲弄地，轻蔑地，戏谑地，注视着他。
　　替他照亮前路的太阳是其中态度尤为不善意的一位。“他会像其他可怜虫一样死在今日”，“或许还会被做成魔女下酒的新酱菜”……它不止一次说；和飞过林间或缩于巢中睁大冷凄凄黑眼睛打量着他的那些奇怪鸟儿一起，窃窃私语，用人类不理解深意的隐秘暗号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别误会，他可不是疯子，至少远没疯狂到凭空生出幻觉的程度。他分明仍处于并将长久处于人类成年体精力、智力、决断与理性均行至鼎盛的时期，对这场探访她的疯狂冒险也早有预见，绝非冲动之举。
　　踏上寻访魔女之旅的八年时间里，他每一日都为此进行着心理与生理的双重磨炼，直到前不久才终于决定成行。在占卜师卜出适宜远征的大好日子启程，带着超乎寻常规格的万全补给越过边界线走入密林；他牢记所有听过的靠谱的不靠谱的传说、有根据的没根据的秘闻，绝对以安全为第一要务，审慎地试探前进；他目标坚定，意志如钢铁，全无那该死的将英雄引作莽夫的好奇心——

　　但魔女的迷宫依然吞噬了他。
　　她统御下的活物与死物都具有魔性。那个女人，那个传说中形为人类女性却有着邪秽本质的可怖生物从未显身，但她无所不在的意志仍布下了足以捕获他的巨网。
　　魔女的迷宫差点杀死他。
　　幽深的密林会在他驻足思考的瞬间默默改变排布，长出大片荆棘，阻碍他往前探索的脚步；乌鸦不时结群从他身边掠过，试图用凄怆叫声与漆黑羽翼干扰他明智的判断；温驯麋鹿为他衔来白骨残渣，是前人失败殒命的证据；身后总隐约有猛兽咆哮，催促他最好慌不择路逃向死亡的陷阱；体型更小的动物们从低矮灌木下冒出毛绒绒的脑袋歪头注视，看似乖巧无害，却时刻计划着趁他不备拖走满装补给的包裹，再用锋利的啮齿撕碎……

　　在这片被冠以魔女之名的领域里，连人类仰慕的太阳都变得不再可爱。它是她治下最俯首帖耳的伥鬼，永远阴沉，吝啬，要亮不亮地照向他方圆几百米内，从而令幽暗与昏昧始终如影随形。
　　寻秘旅途第十七日，几乎已抵及先辈们曾探访的最深处，至此不再有可靠地图或坐标参考，头顶邪秽的太阳指望不上，包里魔法道具也俱都失灵，他完全失去了指引。
　　——唯独说起这件事，这身经百战应付过无数危局的勇者也难一派淡定。花大价保养校准、卖家宣称由圣廷大神官亲自加持绝不会损毁的魔法星辰万能怀表早在踏入此间第一个白天即莫名失灵，与废铜烂铁无异。可想而知，号称神眷圣者亲身出品的质量都尚且如此，其余也就不必多提。
　　叶尔珈德对魔法理论一窍不通，对中央圣廷那一屋子远在天边的神灵更谈不上什么信奉或者反逆的问题，尽管疑惑往日里也算颇有助益的符文啊铭语啊咒石啊等等等等为何甫入魔女领地便失却效用，然而，他非常了解、切身体悟沉甸甸金灿灿钱币的价值；气愤过后，他以务要回去找卖家赔偿损失的决心替自己加油鼓劲：毕竟能向奸商申讨到赔付的前提，是必定活着并以比来时更强大的姿态走出这里。
　　幸好，凭借多年野外求生遗迹探索的经验，叶尔珈德逃过了太阳、动物、森林、河流与其它受魔女支配的一切对自己感官的欺骗愚弄，知晓伪装了一整天暮色的白昼即将完全过去，而至暗黑夜会在一刻钟内降临。
　　在宽敞且无遮蔽物、布满丰润湖泊的平原上呼呼大睡度过一晚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那些因昏黄太阳尚未落山而在之前显得不那么危险的林中野兽似乎逐渐恢复了活力，据说邪秽是热爱黑夜也为黑夜所钟情的生物，很容易想象，天黑之后将是他们践行杀戮的主场。
　　很幸运，也很不幸，胆敢冒犯魔女领地的香喷喷的猎物，眼下还活着的应只有他一个。

　　叶尔珈德半身沉在水里，掐着秒结束了今天的战斗澡。落日仅余一线，就在他哗啦啦浇起水花的短暂时间里，远方平原与森林交界处慢慢有了动静，是魔女豢养的凶兽真正醒来的前奏。
　　不过他没分心去关注那些，惨痛教训令他牢记，忽略自身附近一样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叶尔珈德快速扫视湖畔周围，果然，发现自己放在岸边叠得整齐的衣物不知何时又拱起了弧度——
　　他立刻抓起湖底石子狠狠掷去。
　　呱呱！呱呱！那些尝试偷走他衣服的兔形小动物发出似乌鸦惊慌失措的叫声，快得只留下道道黑影，拖着尾巴迅疾消失在平原某处地洞口。
　　谢天谢地，这可是他行装内预备的最后一套衣物了，如果再被偷走，那……于守护衣装暨捍卫尊严的斗争中大获全胜，叶尔珈德松了口气，立即赤脚湿淋淋走上湖岸，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衣。
　　他并非没有在野外赤袒身体过，但魔女不露痕迹而又无所不及的存在令冒险者尤为警醒。他也曾偶尔怀疑，小兔子们对他蔽体之物的离奇热衷会否出自她的指使？拜它们所赐，预备用来替换的衣服丢了个精光。她领地内的一切活物都被寄予人性的邪恶，唯独只有邪恶；而死物落入她手中，却也开始显现活着的魔性。

　　就像此时吹过旷野的风，贴着他躯体四肢轻佻抚摸，低哑叹气，既是故意，也可作无心之举。
　　他发誓绝对听见了某道模糊嗓音在依稀轻笑。

　　他立刻抬头去看，当然什么也寻不到。手攥紧衣物又放松，放松又收紧，他是如此拙于口舌而这伟大之地所有活物与死物又俱都如此狡诈，让他空有一身力气也无法使出，即使欲要以行动责问，也找不到较量的对手。
　　谁会同永不止歇的风息对话，命令它立刻停止对他的特别关照、了无意义的妨碍与骚扰？
　　自我反思，忏悔自己踏入她领地以来心思已渐渐被污浊之地同化，叶尔珈德低头闷声加紧穿衣，并且整个过程中紧紧拽住织料、束带或金属件至少一样不松手，以免被风突如其来打着旋儿刮跑衣服；没错，类似的神奇事故发生过好几回。他动作利落远胜常时，除去必须及时远离森林的紧迫，更重要的是，哪怕旷野无人，胆怯小兔子们也都躲在洞内瑟瑟发抖不敢冒头，他依旧受某种微妙错觉困扰：
　　有无形的，比贴身吹拂的微风更为步步紧逼的视线，隐于暗处将他从头到尾打量。

　　他一定正被某个不怀好意的存在窥探，尽管他说不上来那是谁。魔女豢养的宠物继承了她以戏弄猎物为乐的本性，他在它们眼中看见过彰显高等智慧的狡黠恶意；无论此刻是谁在搞恶作剧，期待窥探他的隐私，热衷见到他出洋相，或者根本就想吃掉他，反正，肯定，都是出于魔女的授意。
　　他总不吝于将它们以及躲在背后驱使它们的魔女想得更坏一点……再坏也不嫌多。
　　天快黑了，把心底不舒服的感觉匆匆归结为魔物将醒，叶尔珈德用厚毛大氅里外严实裹紧自己，背上行囊头也不回朝前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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