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骊山的鬼过不了奈何桥。

　　此前听到这话时，以为青青是骗人的。后来他们送阿莲过桥时，被孟婆退了回来。那边人只说：

　　“这魂是坏的，送不去下一世。”

　　周周猜着大抵是骊山的鬼都受过极大的苦，死后便忘记了生前事，成了不完全的魂体。用下界里的话来说就是，缺了魂魄就算投胎也是痴儿，何必遭这罪受。不如当个闲野的孤魂，也别有一番趣意。

　　但当鬼，也总该当个明明白白的鬼。

　　周周刚到骊山时，阿莲其实没有如今这般痴傻，只是执拗着要出去，说是有人在等她。后来老祖见她每天闹也不是个事儿，扰了众鬼休息不说，邻里间山精野怪也多有意见。于是便又施法封了她半魄，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直到了今天，周周才清楚阿莲那时口中所说之人是谁。

　　李昱告诉她，阿莲欠了他一条命，他要讨回来。周周不解其意，活生生站在眼前的人是他，飘在骊山的阿莲才是死的，这讨命的说法着实奇怪得很。

　　“阿莲已经是个死人了，怎么说她都不算还欠着你一条命。”

　　李昱没有回她，自顾说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周姑娘可有办法让我和她见一面？”

　　周周思忖一番，点了点头：“自是可以的。”

　　虽说骊山是人尽皆知的鬼山，但若是有熟门熟路的鬼带路，倒也不是难事。但眼下周周迫切想知道这故事的来龙去脉，得寻个法子诓他说出来。

　　“可引你进鬼山会损我阴气，你得把这笔账给结了。”

　　李昱挑了挑眉，问道：“怎么结？”

　　周周见他上钩，便轻轻飘到到他身边坐下，说：“人的精气最能滋补鬼的阴气，我只取你一点儿，保准不折你阳寿，这账我们就算两清。”

　　李昱笑道：“周姑娘自取便可。”

　　周周见他同意了，便凑得更近了一些。吸食▏精气讲究个美感，先前见他长得帅气，想寻这个机会占他便宜。但知道他和阿莲有那么段故事之后，便原则性地没把嘴唇贴上去，只是隔着一根手指的距离，四目相对。

　　她催动体内骇然鬼气，四周妖风乍起。一缕泛着蓝光的气息从李昱的唇间吐出，大概是鬼的本能，周周连忙凑得更近了些，舔舐到精气的刹那，一股酥麻感瞬间席卷全身。

　　都说人类精魂所炼之气是鬼族珍馐，周周初次尝了，果真是有些欲罢不能。她靠着最后一点残存的善念，将李昱推倒在地。

　　风骤停，无数不属于她的回忆如蚂蚁一样钻进她的脑海。而这记忆的主人踉跄倒地，周周低头与他四目相对，脸上摆出诸事皆了然的表情，唏嘘摇头。

　　李昱和阿莲的故事，还得从七年前的春天开始说起。

　　梁山地处大晁边境，西接北夷之地，多崇山峻岭，住在这儿的都是些猎户和山民。而阿莲，就是那猎户村里的头头…

　　彼时阿莲也并不痴傻，使得一手极好的竹弓，猎术远赴盛名。梁州城里的动物保护协会曾多次想要警告阿莲适可而止，险些就要抄了锄头去山里找她。后来他们可能是担心行山途中，这女人会把自己当猎物一并给射死，遂只好写了书信托鸽子送上山去。

　　信中内容简短概括，大致如是：望女侠行事三思，山中虎豹与吾等皆是生灵，放彼此一条生路，还自己平安家园。

　　但梁山那群知识分子显然是高估了阿莲的文化水平，大字不识的她带着这信去村口找了张麻子——自称猎户村最有文化的男人。

　　他拿着那信在苞米地里翻了又翻，一本正经地说：“这好像是哪位情郎写给你的信。”

　　阿莲很是激动，咧嘴笑着问他：“信上都写了什么？”

　　“大概就是说让你在山上注意安全，碰上老虎豹子什么的就赶紧跑，要保护好自己。”

　　阿莲听了十分生气，这个见都没见过的情郎摆明是在羞辱她的专业水平。在这梁山只有老虎躲着她的说法，她还从没有怕有过什么东西。当晚，阿莲把那厚厚的一封信当柴火烧了，还顺便把信鸽也一起烤了。自那以后，便再无什么情郎给她送信和鸽子上来。

　　后来有一日山里来了堆生面孔，阿莲听张麻子说是从王城来的新兵，想在她村子里搭个临时的军营，暂时安顿下来。北夷城关的新军营还在搭建，希望阿莲作为猎户村的老大，为国家分下忧。

　　阿莲本是不愿意的，是以听了消息之后她火急火燎地从山里赶回来。那群新兵队伍此时正在思无崖边的树下小憩，她一眼就看到了队伍最前头的李昱，于是目光便再无法挪动半寸。

　　身后景色是落日斜阳，大漠苍霞，他斜倚在树旁，红色的盔甲，银质的长▏枪，和画里头一样俊朗非凡的眉眼。李昱在她心中此刻就像是一棵挺拔的树，在枯枝败草里生长而出，让她眼中再容不下它物。

　　周周心下好奇为何在李昱的脑袋里读到了阿莲的回忆，后来想是因为在骊山终日与阿莲为伴，鬼散发的怨念裹了生前的记忆，再碰到从前的旧人旧物时，便掺在了一起变得更加完全。她曾经听青青说起过，骊山的鬼若想转世，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的。倘若能遇到前尘旧事解开心中极悲极苦，便可找回魂魄，下轮回司，入往生六道。

　　但这过程往往比重新再经历更加痛苦。

　　周周觉得阿莲遇到李昱这事儿算是个孽缘。倘若阿莲看得懂那封书信，便可能不再打猎，下山去城里生活，自然也就不会再有这样的相遇，更不会有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情。但万事都没有倘若，阿莲命中注定要认识李昱一场，命中注定要丢了自己的性命。

　　作为猎户村里唯一有发言权的老大，阿莲本是打算捍卫自己身为村长的尊严，把这群新兵赶出去。毕竟能占一寸山，不让一寸土，涉及到地皮和财产的问题都属于没有余地的敏感问题。可李昱那般温柔的谈吐和春风般的笑容，让阿莲这村姑完全招架不住，所以这事儿发展到最后，李昱毫无悬念地住了进来。

　　于是从那天开始，阿莲时不时地往新兵营里送些猎物。说是体恤边疆战士，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只是为了看李昱一眼。前者殷殷切切，盼郎能回头看她一眼。后者心系国家，把这村姑一片好心付诸东流。

　　事情进展到这里，若是寻常人大多也就放弃了。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苦苦相求。七年前李昱他家虽不是四品官员，但祖上世代好歹是书香门第，上下几十年也就出了李昱这么一个想当兵的。像阿莲这样大字不识的姑娘怎么想都不可能嫁到他家里去。

　　但阿莲不仅是个村姑，还是个执着的村姑。除了打猎，阿莲将追求李昱奉成一生的终极目标。百战百败，愈败愈勇。

　　兴许是老天都被阿莲的执着打动了，这段感情终于迎来了一线转机。但这转机，却差一点让故事的结局往另一个方向发展。

　　北夷突然进犯，李昱这群新兵离前线最近，是以不得不连夜启程，赶赴战场。阿莲不舍地和他告别，说自己在思无崖的树下酿了上好的蛇酒，等他凯旋便开坛共饮。李昱应付了之，持银枪拱手告别。

　　她站在村口注视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红色的军队即将要模糊成一个点。她才看到人群中有个人回头望了一下，也仅仅只是那一下回眸，便让阿莲激动地趴在地上哭了出来。

　　此后山中四月草长莺飞，阿莲一边在梁山里涂炭生灵，一边盼着捷报从关外传来。

　　可等来的，却是北夷大胜，关外陷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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