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他们没有去恩和山，白满川和她瞬至一处离部落不远的稀松草地上。

　　天边晚霞如一匹红色丝缎，黄沙与微绿的草地交织，空气中带了将要入夜的凉意。

　　卓灵玛依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哪儿。

　　“为什么不去恩和山？”

　　白满川逆光站在她的身前，靛蓝长衫被微风不断撩拨，长发飞扬，剑眉星目。和那种在大漠里打磨出来的风刻石不同，白满川给她的感觉，更像是江南里制玉的姑嫂们精雕出的玉器。

　　他叹了一口气，薄唇抿了抿，回身坐在草地上，说：“卓灵姑娘啊，我是个仙人，明知那是条死路还送你上去，那不是造了杀业么。”

　　“这个不用你管！”卓灵玛依站在他身后，看着前面撑坐在草地上的仙人，说：“你只要送我上去就行，我不会怪你的。”

　　白满川眯眼看着天边的晚霞。

　　“你真做好为天下苍生，牺牲自己的准备了？”他问。

　　“我做好了。”

　　“你没有。”白满川打断她，低下头说：“你只是在找一个借口，找一个来看我的借口。”

　　像是被人猜出了自己心里的小心思，卓灵玛依紧张地握着自己的手，不发一言。

　　“卓灵姑娘，你很好，但我非你良人。我们左右才见过几面，你根本不了解我。”白满川说道：“我好赌贪财，自私，没有责任心，还怕麻烦。我修仙，也无非是喜欢这仙家不被凡间一切所羁绊的自由，并非我看透了红尘，悟通了大道。”

　　“你不是这样的人。”卓灵玛依说道。

　　白满川自嘲的笑了下：“我在蓬莱的时候，师父要将一个瀛洲的小师妹嫁给我，我没同意，后来师父就因为这事儿罚我在无涯山思过。你说我一个当仙人的，还要被别人管着姻缘，实在难受。所以那天师父来看我的时候，我假装同意了这门亲事，离开无涯山前，抓了两匹雷狮送到那姑娘面前，把那小师妹给吓得当场就哭了。”

　　提到这个往事的时候，白满川脸上还是笑的。

　　卓灵玛依坐在了他的身后，她没有那个勇气和他坐在一起。她这辈子从未这么小心翼翼过，就好像眼前就是一幅极美的边塞名画，画中的人那样美好，却又不属于她，带着几分疏离。

　　像是怕惊扰了这画中的仙人，她小声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小师妹的爹娘知道了这事儿，把我给骂了一顿，我又被我师父拉到无崖山思过一年，当然这场婚事自然就作废了。”白满川笑道：“不过听说那小师妹之后嫁给了别人，还生了一个女儿。”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那个姓林的朋友，那个追求我的小师妹长得和她很像。”

　　卓灵玛依听完许久没有说话，天边有雁过留痕，她说：“这不像你会做的事情。”

　　白满川说道：“其实我也没做多过分的事儿，只是单纯的吓吓她，那雷狮虽然长得吓人，性子还是很温驯的，东海不少修仙的弟子都把它们养着当狗玩。我成仙之后性子稍微收敛了些，不然就你这样死缠烂打的姑娘，我可以把你丢到黄沙大漠里饿上两三天，再接你回来。”

　　“……”

　　他转过头看她，薄唇微微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这样一个人，值得你喜欢么？”

　　卓灵玛依又没说话了，若是她对他没有好感，以刚才的情况，她一定会站起来抽出鞭子说：“来啊，今天老子不抽死你，我就不姓卓灵。”

　　可坏就坏在，她喜欢上了他。

　　他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神武非凡，和她从小见过的人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分明是谪仙般的模样，却在杀伐时果决勇敢。在卓灵玛依看来，他手段凌厉却又心系柔软，身犹仙姿却又贪恋世俗。

　　鬼狼王宫里他能戏耍她，就为了一枚价值连城的戒指，也可以在危难关头说出“耗我千年灵修救你一命”的话。

　　她的喜欢就是从那一刻慢慢开始发酵的。

　　但这爱情的萌芽似乎就要被对方亲手掐死在这个黄昏了，它没有来得及开花结果，枯萎得非常迅速。

　　“卓灵姑娘。”白满川从地上站起来，好像有要走的意思：“你应该看看这无边无际的大漠，索拉山丘的绿川，看看这世上更美的地方。天下苍生有心怀苍生的人去救，不应该是你这样的姑娘，你曾经是不是鬼狼公主有何关系，既然老天给了你重新来过的机会，那就该选择自由的活，而不是为别人活。”

　　卓灵玛依也跟着站了起来，双手交握，眉头微蹙，却难掩她心底的失落。

　　白满川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了一句：“保重。”

　　他最后的一个笑脸隐没在黄沙里，像自由的风一样离去，无影无踪。

　　卓灵玛依被风儿吹得打了个哆嗦，眼睛有些刺痛，她揉了揉，心里也好像空落落的，本来准备回他的那句“保重”也哽在喉咙里。

　　她感觉这次分别，应该很难再和白满川见面，他肯定会躲着她，因为不想让她难堪。

　　所以刚才没能说出那句保重，其实有些遗憾。

　　回到部落之后已经是晚上，她稍微振作了下精神，找到和杜冼星坐在广场篝火旁的周周，说：

　　“我去跟乌恩大哥商量下，明天带你们去日月门，找个机会溜过去。”

　　周周见她的情绪不太好，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应允。

　　过了一会儿，她又折返了回来，说去日月门这个事可能要往后延。

　　“死了太多人，马上又要过冬了，可儿嫂子说我们要囤粮和缝补新帐篷的人手不够，不能再拿兄弟们的命去冒险。”卓灵玛依有些抱歉：“乌恩大哥好像出去打猎了，等他回来，我再和他说一说吧。”

　　“没关系。”周周说：“其实我们也没帮上你们的忙，左右还是你要帮我们。先解决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们可以再等一等。”

　　“真的么？其实只要乌恩大哥同意了，无论怎么样，他都会帮你这个忙的。”卓灵玛依说道：“他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周周点了点头：“这几天你们损失惨重，应该优先为你们自己之后的生存考虑。那个叫耶拉的人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你们，要是我们在的话，也许还能帮上一点忙。”

　　“谢谢你周周。”卓灵玛依朝着周周点头：“白驼神会保佑你的！”

　　卓灵玛依跟她说完之后就走了，杜冼星看了周周一眼，笑着问她：“你好像对肆海沙的事情一点都不着急。”

　　“着急有什么用，你看他们自己都顾不上自己了，在这个时候让他们帮我们，实在太为难人了。”周周坐回草地上。

　　“你倒是挺关心别人的。”

　　她叹了口气，说：“唉，谁让我太善良了呢。”

　　其实她也不是不着急，只是觉得府底下那个弱身化形反正都化这么多年了，再化一会应该也没有多大关系。而她现在只想多享受享受和杜冼星在一起的日子，能拖个一年半载的自然是最好。

　　兴许是白驼神听到了周周的祈祷，于是她这一拖，就拖到了两个月以后。

　　北夷入了初冬，万树凋敝。

　　周周本以为这么热的地方不会下雪，没成想第二天一大早从新的毛织帐篷里钻出来时，外面竟然盖了厚厚的一层银白。

　　雪地里零散地站着几个人，他们挨得紧紧地，脸蛋被冻得通红。

　　两月前那场和耶拉的遭遇，已经让整个部落的剩余人口直线下降，并且迅速往个位数靠拢。

　　因为死去的亲人太多，短时间内大家应该没什么心情一起生个孩子。可北夷的冬天漫长而又寒冷，以这样的发展情况和心理素质，部落里的人能不能安全挺过这个冬天都是一个问题。

　　彼时，周周看到杜冼星和一个村民在交流着这两天的食材剩余情况，修长白皙的手上正把玩着那把折扇，随着他手腕轻动，一上一下地敲打着他的下巴。

　　他今天穿了一身加绒的月白长衫，面料上绣着金丝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

　　她在旁边的雪中驻足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慢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这两个月以来，她把大家认得也差不多了。毕竟现在整个地方算起来也就十六顶帐篷，围着一个篝火广场像外面散开，她该认识的人已经认识了，不该认识的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也都一一记清楚了模样。

　　她走到杜冼星的身边停下，身边烧了一夜的篝火余烬把地面熏染出一个巨大的黑色圆圈。

　　“这几天沙漠豹偷了我们不少羊肉干，我们得想办法把那些豹子给杀了！”哈森是个身材强壮，十分老实的北夷人，他的手臂上有一条很长的刀疤。据他自己所说，那是跟随乌恩一起追捕一头野熊时，被偷袭的北夷兵所伤，最后他亲自砍死了那个人，也留下了这个“荣誉”的证明。

　　杜冼星沉吟了一会儿，说：“得在帐篷附近埋些陷阱，那些豹子的行动很快，不好杀。”

　　哈森摇了摇头：“平常的陷阱没用的，沙漠豹的皮非常厚，我们用的铁夹根本伤不了它们。”

　　杜冼星笑了笑：“我说的不是平常用的陷阱，是孟和山的清黎木。”

　　哈森眼前一亮：“那是个好东西，杜兄弟好聪明啊！把木屑洒在肉上面，那些沙漠豹只要吃了就会被毒死。”

　　“那我们不是也不能吃了？”周周问他。

　　“当然不会，清黎木可是非常好的香料，只是正好四条腿的动物都怕它。”哈森笑着解释道：“杜公子真是太聪明了，我脑子不好，转不过弯。”

　　“哈森兄弟过谦了。”杜冼星笑着说。

　　哈森说完又犹豫道：“可是听说最近孟和山有些不太正常，我听沙海心城那边的商人告诉我，他们看到过里面有红色的血妖出现。”

　　“哈森兄弟打不过？”杜冼星问他。

　　“不是，那些血妖是我当年死去的兄弟姐妹们变的，那些商人说，是耶拉把他们的皮都剥了，做成了怪物。”哈森说着就擦了擦眼泪：“可我没法对他们下手。”

　　“无妨，我可以去一趟。”杜冼星安慰他。

　　“我陪你去。”周周说道：“两个人总能互相照应下。”

　　“不行，这一路太辛苦，而且我不够了解血妖，没法分心照顾你。”杜冼星拒绝她。

　　“谁要你照顾了！”周周气道：“我也会些法术的好不好！”

　　杜冼星依旧没有改变态度。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卓灵玛依突然从身边的帐篷里钻出来，说道：“老子去，你们对孟和山没我熟，还是好好待在家里吧。”

　　说着，还不忘笑着拍了一下周周的后背，这一巴掌差点没把柔弱的周周拍到地上。

　　周周看着现在生龙活虎的卓灵玛依，想起这两个月来，她从见了白满川回来之后就闷闷不乐，到后来抑郁得生了场小病，实在过得有些坎坷。病好之后不知怎么就突然想通了，又回到了初见时那个女中豪杰的模样。

　　周周一边欣慰于她的改变，又十分害怕哪一天她会失手把自己给拍散架。她已经是个死人了，而死人的身子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卓灵玛依说：“主要是想顺便去看看索拉山丘的绿川，不知道那天我向白驼神许的愿望灵不灵，那些花花草草的有没有长一点。”

　　“卓灵姑娘一个人应付的过来吗？”杜冼星问她。

　　“老子当然应付不过来。”她理直气壮道：“不过有小林壮士陪着我，所以对付那些东西应该绰绰有余。”

　　杜冼星这才点了点头。

　　卓灵玛依着人备好了马匹，钻进林赏的帐篷把她拉了出来。

　　“好了，我们先走了，明天差不多就能回来！”

　　于是众人看着卓灵玛依急匆匆地上马，又急匆匆地拉着林赏出了门，周周才猛地恍然大悟。

　　“小星星，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卓灵玛依听到了某些关于白剑客在孟和山渡劫的消息，她才这么赶着去的？”

　　杜冼星勾起薄唇，笑道：“这件事，小星星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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