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他们随着马队一直往更深的沙漠里走，走至半路绕进一处高耸荒凉的沙石林。

　　风沙迷眼，炎日灼人，有沙鹰落在高处，发出可怖的叫声。

　　周周把脸埋在杜冼星的背后，心里十分担忧大家能不能平安地走出这里。毕竟往前看似乎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才能走出这片沙石林，而太阳又大得像是要把沙地给融掉一样，他们会不会中途被晒到中暑，或是她觉得路途漫长十分无聊，没忍住把杜冼星推下马摔死了，只因她想让杜冼星变成鬼永远陪着她，这都是未知数。

　　头上的沙鹰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好像已经做好了饱餐一顿的准备。

　　正当周周琢磨着用怎样的一种方式搞死杜冼星，又同时让他觉得这是自然发生，而非自己故意的时候，他们绕过前面最近的一根石柱，眼前便豁然开朗。

　　映入周周眼帘的，有稀松的草地，燃起的炊烟，以及帐篷，马厩，村民。

　　“我的氏族住得远了一些，还希望恩人们原谅我们的招待不周。”乌恩特木尔说道。

　　“这几年北夷王一直在找乌恩大哥，我们只能躲在这样的地方，可明明他才是北夷王宫名正言顺的国王…”

　　“易阿度！”乌恩特木尔制止她：“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这些。”

　　“说了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都不是北夷的人，而且小林壮士他们都是好人！”卓灵玛依嘟囔着嘴回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说道：“对了，乌恩大哥，我在沙海心城附近发现了一座地下宫殿，那里面有好多黄金啊！到时候我带着弟兄们把它搬空了，换些好马好刀回来，这样乌恩大哥的复国大愿就有望了，额朗阿吉他们在天上，也会为我们高兴的！”

　　“地下宫殿？”他们在马厩面前下马，乌恩特木尔整了整马鞍，问她：“什么地下宫殿？”

　　“就是鬼狼宫殿啊！”卓灵玛依回道，指了指被人从马上抬下来的白满川说：“他还说我就是当年的鬼狼公主。”

　　乌恩特木尔沉默了一会儿，拉过她的手说：“你是我的妹妹，怎么会是鬼狼公主。”

　　“可是我能打开那扇鬼狼宫门，姓白的说那是只有鬼狼宗亲血脉才能打开的门。”卓灵玛依说道。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那门年久失修？毕竟时间过去这么久，而且当时大家造门的水平也不太高…”周周说道。

　　众人齐齐看向她，乌恩特木尔点了点头：

　　“这位姑娘很聪明。”

　　杜冼星在一旁笑而不语。

　　他们跟着乌恩特木尔往最中心大帐篷里走去，路上卓灵玛依追着她大哥说道：“其实是不是都不重要的，那底下的金子才是正事儿！不过要等姓白的醒了才行，只有他知道里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

　　乌恩特木尔看着手下抬着的那个人说：“就是这个瘦个子救了你？”

　　卓灵玛依看了看躺在担架上的白满川，娇羞地点了点头：“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就死在那里面了。”

　　乌恩特木尔看着白满川苍白的脸和瘦长的身子，说道：“他看起来不像个战士，易阿度，他不能保护你，你也不能喜欢他。”

　　“我没有喜欢他！”卓灵玛依大声辩解道。

　　乌恩特木尔摸了摸她的头，哈哈大笑道：“你是我的易阿度，你喜不喜欢谁，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不过没关系，如果这个瘦个子能打赢我，我就同意让他娶你。”

　　卓灵玛依一下抬起头来。

　　“但他这么瘦，我还真怕把他一拳打死。”乌恩特木尔显摆了下自己结实的双臂。

　　周周跟在他们后面，心想要是白满川此刻不是因为救了卓灵玛依，受着伤被抬着进村的，而是自己驭风乘云而来，卓灵她哥应该会吓得当场就跪下来。

　　毕竟这里的人都很信神仙，而白满川是个实实在在的神仙。

　　乌恩特木尔走到帐篷里最中间的位置坐下，大家也跟着一起入了座。

　　他才朝着周周众人说：“我们北夷儿女懂知恩图报！你们既然救了易阿度，我将会安排最好的住处给你们，晚上杀三头羊来报答你们的恩情。若是还有要帮忙的地方，乌恩也一定会竭尽全力！”

　　杜冼星从凳子上站起来，拱手道谢：“多谢乌恩王子的盛情款待，但我和周周要去一趟肆海沙，还希望卓灵姑娘尽早带我们启程。”

　　卓灵玛依这才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想起小黑不知道去哪儿了。

　　“乌恩大哥，小黑有回来吗？”她问道。

　　“它经常不在家里，有时候大家也看不见它，说不定就在附近找吃的。”乌恩特木尔回答完她，卓灵玛依才连忙走了出去。

　　他目光转回杜冼星，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说道：“这位兄弟，你的行程可能要耽搁一些，去肆海沙要穿过日月门，可那儿现在有不少夷兵把守，一时半会儿可能还不过去。”

　　“这可如何是好？”杜冼星挑眉。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不急。”周周说道。

　　乌恩特木尔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要不这样吧，过几天就是捕萤节，现在大家都在忙着准备节日，等过了节，我和兄弟们祭拜了天上的亲人，就带一群兄弟去日月门帮你们引开夷兵，那时你们和易阿度趁机跑过去就行。”

　　杜冼星握着扇子，再次拱手：“如此，甚好。”

　　夜幕降临，周周三人坐在外面的篝火旁取暖。

　　星垂野阔，夜风微醺。

　　架子上的羊肉被烤得滋滋作响，渗出些油来。

　　周周盯着那块烤得金黄的羊腿咽了口口水，她已经不记得羊肉是什么味道了，印象里最后一次吃，还是十一岁那年去杜冼星他家做客，在晚宴上吃到的。

　　具体味道她已经没甚印象，但那浓浓的孜然香却依旧还能记得真切。杜冼星夹着一块羊肉放到她的碗里，肥瘦适宜，她用筷子戳了戳，滋了些油。

　　周周把羊肉夹进嘴里，吃得十分大家闺秀，但那油汁还是很不安分地从她嘴边流出来一些。杜冼星从他袖子里拿出一张帕子帮她擦了擦嘴，笑着说：“吃慢点。”

　　周周白了他一眼：“我已经吃得很慢了！”

　　引得他们的爹相视而笑。

　　“老顾啊，我看我家星儿对周周观察得很仔细啊。”杜丞相笑着说。

　　“小女愚钝，让星儿见笑了。”顾邹恒说出这话时，望着周周的眼里满是怜爱。

　　“顾伯哪里的话。”杜冼星又夹了块肉放到周周碗里：“周周是杜某认识的女子里最聪明那一个。”

　　周周生气地把羊肉塞回去，说：“你还见过很多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隔壁阿花很聪明？她聪明你去娶她啊。”

　　杜冼星朝着她微笑：“阿花只是个小孩子。”

　　于是他们的爹又笑了，诚然周周也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当时她年纪不大，觉得杜冼星这么说，应该是觉得她比阿花好，心情也跟着高兴了几分。

　　杜丞相和顾邹恒碰了一杯酒，说道：“我看周周好像对星儿也有意！再过两年，等周周到了议亲的年纪，不如直接就跟星儿定亲吧？”

　　“这…”顾邹恒愣了一下。

　　杜丞相问他：“怎么？老顾是觉得我儿配不上周周？”

　　顾邹恒连忙起身，拱手解释道：“不！杜兄误会了！只是顾某心里觉得在婚姻大事上面，也希望听听女儿自己的意见，若是周周自己愿意，顾某绝无怨言。”

　　“我愿意！”周周说道：“小星星对我很好，爹，我愿意长大后嫁给他。”

　　顾邹恒又是一愣，大概是没想到他女儿脸皮这么厚，大庭广众下也能说出这么不知羞耻的话。

　　于是再次与杜丞相相视而笑。

　　顾邹恒坐回位置上，说道：“我记得星儿十四岁时便作出了一篇名动天下的《长安赋》，将大衍南北两岸的风光人文描写得生动传神，斟词之老练，酌句之纯熟，让皇上都连连赞叹。想必星儿日后这仕途应该也是一帆风顺。不如定亲一事，就放在他高中状元之后，届时双喜临门，实乃两家之幸啊。”

　　杜丞相听后无言，叹了口气，说道：“老顾你有所不知，当年皇上知道《长安赋》是星儿写出来的时候，当即想破格赠他一个官职。我冒死顶撞，以星儿年纪尚浅，不足委以重任为由给拒了。”

　　顾邹恒惊讶道：“这是为何？”

　　杜丞相又喝了一杯小酒，说道：“再过个两三年，星儿就要离开王城一趟，本想着到了周周议亲的年纪就定下这门亲事。倘若时间紧了，真赶不上，顾兄可要好好照顾我未来的儿媳！等我儿回来，一定办一个让满王城都羡慕的婚礼。”

　　“星儿要离开王城？”顾邹恒问道。

　　杜丞相点头：“他娘亲生他的前一晚有仙人托梦，说这孩子的道缘不浅，若是苦心钻研奇门遁甲，想必日后会在这条路上必有一番成就，既是仙家指点，我们自然是要听的。”

　　“那缘何要离开？”

　　“莹儿说那仙人还告诉她，倘若我儿不在弱冠之后的两年离开王都，必将有血光之灾，倘若离开了，却还能遇到无上仙缘，铺平他日后的修道之路。”

　　顾邹恒颔首说道：“那确是要出王城避一避的，那便听杜兄的，等星儿回来，就让小女和他定下这们亲事。”

　　周周收回神思，看向杜冼星。他脸上总是带着笑，彼时火光印在他五官分明的脸上，好似春江花月夜下的船灯，暖得让人心醉。

　　这么多年来，他总是这样笑的，至少在她的印象里见他时，他都是这样。

　　从前她不大懂方才那段回忆的意思，如今再想起来时，反而一字一句都听得明明白白。原来他们早就有了定亲的想法，只是老天注定让他们错过。

　　她被满门抄斩的那一年，正好是杜冼星离开王城的那一年。

　　兴许是后来老天爷觉得玩笑开过了，又给了他们再相逢的机会。可以阴阳两隔的前提相逢，周周觉得老天爷玩笑可能还没开够，

　　但这也确实是一件毫无办法的事情。

　　眼前的杜冼星递过来一块羊肉，问她：“吃么？”

　　周周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我现在吃什么都是香烛的味道，实在没有胃口。”

　　杜冼星收住了笑意，也把肉放在了碗里。

　　“你怎么也不吃了？烤得不好吃吗？”周周问他。

　　“突然没了胃口，羊肉太臊。”杜冼星靠向身后，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微微蜷着抵在身后，撑住身子。

　　两人静默无言，周周没办法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只当是羊肉真得太臊，看着星空灿烂，晚风和煦，反而闭着眼睛享受了下。

　　过了会儿，林赏走到杜冼星身边坐下，问道：“杜公子。”

　　“嗯？”杜冼星睁开眼睛。

　　“你先前是怎么认识白满川的？”林赏问他。

　　“当年在东海游历时，碰到受了伤的白兄，有过几日之缘。”

　　杜冼星稍稍朝着周周这边斜过来些，墨色长衫耷在地上，靠近林赏的左脚蜷着，左手搭在膝盖上轻握着把折扇，右手撑在离周周一寸的位置。

　　林赏问他：“那你知道他是何缘由受了伤吗？”

　　杜冼星摇摇头，说道：“当时只顾着救他，没有过问太多。”

　　林赏看起来有些失落：“他有没有可能不叫这个名字？有没有可能叫其他的名字？”

　　杜冼星说道：“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林姑娘为何这么在意白兄的事情？”

　　林赏看了看身前的篝火，又望向白满川休息的帐篷，声音轻轻地：“他可能是我爹。”

　　周周刚准备夹羊肉的筷子咣当掉在地上，羊肉也跟着在草地上打了个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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