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她和林嬷嬷在深红的城门处眺望远处的太连山。

　　灰蒙蒙的天穹上还飘着大雪，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

　　她爹的马车队伍在门前烛火尚未燃尽时，便已经带着大批的家丁和物资启程去了太连山里，如今将要入夜，她爹还是没能回来。

　　这也不怪她把“死”字挂在嘴边，毕竟她已经快一天没见过自己的爹了，平常他爹就算是再忙，也不会离家这么久未归，所以她断定她爹八成是出事了。

　　这么小的姑娘就如此充满了危机意识果然不是没有道理，那次她爹确实出了事，半路上车轱辘陷进了雪坑里，所以耽搁了回家的行程。

　　可周周不知道，进山和出山的路又不是同一条。

　　是以周周在大雪天里等了两个时辰又三刻钟之后，看见远处太连山的盘旋山路上隐约出现一队人马，想来可能是她爹归来的队伍，于是自己便匆匆撇下身后林嬷嬷的叫喊，义无反顾地冲到了太连山脚下。

　　山中多猛兽。

　　周周在前脚踏进山路的那刻开始，就已经后悔了。

　　举目望去，寒冬的森林像是被擦去了颜色，只剩下单调的黑灰，树枝交错，张牙舞爪，像是神话故事里的鬼怪妖魔，正伸出一双双长着尖利指甲的手不断向空中攀爬。

　　周周站在山口里抬头看了看山上，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官道，进了小路。她一边拿着根小树枝打着路边伸出的野草，一边迈着小步子往能走得地方继续走。

　　完全没有方向感的周周，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老天开眼，让她半路碰上个砍柴的且还热心肠的樵夫送她下山。可兴许是天气太冷了，老天爷见天下苍生都窝在家里没什么有趣的景儿，便也睡了个囫囵觉。

　　于是周周直到莫名其妙地进了太连山的老树林里头，也愣是没碰上半个活人的影子，连活鸟都没有一只。

　　老树林里的草木都上了年纪，长得又高又密。

　　冬天的积雪往树上一盖，半点光都透不进来，此时林子下黑压压的一片，周周站在里面茫然四顾，吓得眼睛里掉出几滴泪来。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告诉自己别慌。

　　周周其实不怕黑，但她很怕孤独，如今黑夜四伏，孤寂伴身，眼下能感知到的活物，就只剩手边的几捧杂草，和远山里传来的狼嚎。

　　她站在树下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身后，感觉四面八方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于是只好继续往前走。走得越久，她就越感觉到冷，虽然穿了件素色的袄子，但那冷风仍是冻得她手脚冰凉。

　　周周不记得当时自己走了多久，只想起后来看到了一条小溪，溪上游处不断往下漂着透明的冰块。她走得累了，就打算坐在溪水边的一棵樟树下休息会儿。

　　她握着手哈了一口热气，身子蜷紧了些，尽量不让自己注意周围的环境。

　　可一旦停下步子，闭上眼睛，她就开始乱想。

　　不知道她爹回去了没有？林嬷嬷有没有叫人来寻她？杜冼星是不是在跟隔壁的小花玩？但转念一想他是个如此脱离低级趣味的男子，除了愿意屈尊跟她玩一玩抛石子，大部分时间去找他，他都是泡在书房里的。

　　思及此遂放下心来，准备睡去。

　　此时林中隐有脚步声，她刚刚朦胧的意识被这无声丛林里突然出现的响动激得神识清明。周周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往树上又靠了靠，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

　　“小星星？”

　　当时她没有第一时间喊她爹，而是杜冼星，说明她内心是希望从这个孤独而漆黑的森林里，走出来的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当然也不是说她爹就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了，只是因为周周她爹年纪已经很大了，再让他当英雄实在太为难一个老人家了。

　　光线昏沉，三对黑色的前爪从密布的草丛里伸出来的时候，她就知道来的不是英雄，是野狼。

　　周周虽然饱读诗书，也很有才华，但她当时也就十三岁，被家里人保护的很好，没怎么见过世面，是以看到狼的第一反应，就是转头跑。

　　那狼被激起了猎杀的本能。

　　三头狼中间的那只昂首发出震耳欲聋的狼嚎，那是出击的号角。锋利泛黄的狼牙在月色下露出来，淌着涎汁，朝着周周发出低沉的吼声。

　　黑夜里十多双绿幽幽的眼睛立刻从林子里亮起，紧接着，便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本意是想死前挣扎下，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但可能因为走了太久路下盘有些不稳，一根横在路上的小树枝就把她轻松给绊倒了。

　　这挣扎，果然真的只扎了一下。

　　彼时天边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十多头狼朝着她跑了过来。周周顿时就被吓得哭出了声，想着自己不是吃坚果撑死的，而是被狼咬死在不知名的深山老林里，实在委屈得很，又想到杜冼星和她爹到时候可能连她的骨头都找不到了，哭得就更厉害了。

　　千钧一发之际，空中投来一个火把。

　　周周从迷蒙的泪眼里看到那细微的黄光，就像是有人把夜明珠投进墨色的深湖里。

　　那一刻，好像天地间所有的黑暗都被这最微弱的光给驱散了。

　　她转头看到杜冼星，衣服用的是上好的锦缎，温柔俊朗的眉眼，手里拿了根十分突兀的木棍子。

　　果然她的英雄还是来救她了，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英雄只拿了一根木棍子和一个火把就来了。

　　“周周，你受伤了吗？”英雄打量着她。

　　周周见来了人，连忙止住哭声，摇摇头：“你为什么只拿了一根棍子，刀呢？”

　　杜冼星从兜里拿出一张符，说：“刀是吓不走狼的。”他将那符咒揉成一团丢进不远处的火把里：“只有火才可以。”

　　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正好砸进将熄的火里。

　　顿时他们周围画出一个圆形的火圈，那些狼被跃动的火舌舔去几根毛，便接连几声惨叫，徘徊在火圈的外围。杜冼星把周周护在身后，紧张地看着四周。

　　许久，那些狼群果然渐渐散去。

　　周周转过身看她，在明灭的火光里声音带了些责怪：“下次不要乱跑，你方向感不好，很容易走丢的。”

　　“我哪里方向感不好了…”说完就没了底气。

　　周周看着眼前的杜冼星，问他：“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很简单，往正常人走不到的地方走就能找到你。”杜冼星笑着说。

　　周周作势要往火堆里冲，被杜冼星一把拉住。

　　其实杜冼星在听到周周不见这个消息时，他还在书房里。听到下人们议论起这个事，他立刻放下了手里的《道德经》，赶到顾府问清了情况，便骑马独自上山了。山路奇险陡峭，他虽是弱冠的年龄，也走得十分吃力，不知道周周到底是怎么走进来的。不过好在他很了解周周，只要她迷路了，哪里黑就往哪里钻。

　　但这些周周是不晓得的。

　　他们两人在这里待了一会儿，火光引来在山林里搜查的官兵才得了救。

　　周周现在想想，她对于杜冼星的爱情，应该就是从那个没有星子的夜晚，充满狼嚎的老树林，和他拿着一个火把来救她时慢慢发酵产生的。而他二十岁的年纪却成天跟她一个小姑娘玩，她想，他也没有理由不喜欢自己。

　　所以在她死后，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忘记了自己？

　　“到了！”卓灵玛依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周周抬头看到一个还不算差的客栈，它几乎已经是修在了山顶。往下看沙海心城，整个城镇像是一个水滴的形状，而他们正好站在水滴的尾部。

　　“客房应该都是空的。”卓灵玛依一边说着一边掏出把钥匙打开上面的铁锁，说：“这家店的老板娘死的时候把店给了我，不过我又不喜欢搞这些事，平常就一直关着这家店。”

　　“她为什么要送给你这么大的一家店？”周周看了看眼前的客栈，虽然面积和外貌都不及大晁亲民的九天连锁和及家这样的品牌老客栈，但这店铺在这些小土包里，装修已然十分精致。

　　“那老板娘说这是白驼神的指引。”卓灵玛依回道。

　　“你们北夷的神都管得这么宽吗？连个铺子归谁继承都要指引。”

　　“其实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那天带着一群兄弟在沙漠里找商队，是我哥把这钥匙交到我手里的。他说曲珍阿姨已经骑上白驼神，前往了永恒的黑暗国度，她在月亮上找到了心中的圣所，想把人间的珠宝交给我。”

　　周周没听太明白，但是又不能说她真的没有听明白。于是点了点头，说道：“那你带我们进去吧。”

　　客栈里面还算宽敞，他们四人各睡了一间房，将就着应付了一会儿。因着本就是晚上，他们没能睡多久便起来了。天际的地平线上，微微泛出一丝橘色的暖光，他们各自的房间里出来，跟着卓灵玛依到了赌馆里堵人。

　　直等到中午，他们才看到门外面走过来一个穿着靛蓝长衫的男子。

　　白天的北夷热得让人烦闷，一眼望到沙海心的城门口，裹着沙石的风从北方吹过来，把一切都装进扭曲的热浪里。

　　白满川就在这灼灼烈阳，滚滚热浪里走向他们。左脚的裤腿卷起，两边的袖子拉至手臂，拿着一个苹果不顾形象地嚼着，长发挽在脑后，额前有一些没有打理的细发，剑眉星目，长得是一张命犯桃花的脸。

　　他是青青话本里一个典型的俊美落魄剑客，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身上没有剑，身下没有马。

　　看见卓灵玛依时，白满川嚼苹果的动作一顿，假装无事发生似地一个转身，往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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