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大概有十二个马匪。

　　骑灰骆驼的是个黑皮肤男人，穿着白狼皮织的兽裙，看起来很壮。夜如纱幕，周周不知道他此时此刻的表情，独见他手里的冷月弯刀在无尽的沙海里发着森冷寒光。

　　周周不禁为杜冼星捏了把冷汗。

　　她低头看了看横在身前的这把折扇，没想到他倒是先担心起她了。

　　严格意义上她其实已经死过一次，凡人的刀枪剑戟对她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能她的外表和活人看起来无异，是以杜冼星下意识地表现出了男人该有的风度。

　　但目前这个情况，有敌在前，周周实在不好意思提醒他自己是个死人这一事实，实在太灭自己威风了，于是权衡再三，只好小家碧玉地站在杜冼星旁边。

　　骆驼上的那个男人用极低沉的嗓音问他们：“大晁人？”

　　周周没有作声，等着杜冼星解决面前的情况。

　　北夷人不愧是以血性著称，能动手的坚决不多动口，还没等他们回答，一个“杀”字已经从那个男人嘴里吐了出来。

　　马匪应声从四面八方的夜幕里策马冲了出来，十一片闪着银色光泽的冷兵器晃得周周睁不开眼。杜冼星左手握着扇柄将它往上空一抬，紧接着在周周的面前唰地一下打开扇面。

　　大道无形。

　　三十六道蓝色浮光结起的道家咒印登时出现在众人面前，夜里的黄沙大漠被这古怪的光泽照得恍如白昼。每个人脸上的狞笑，愤怒，惊讶，周周都看得一清二楚。更诡异的是，有那么一刻她感觉时间突然静止，马蹄溅起的沙尘扬在空中停下，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只有一条小沙蛇从她们的战场里穿行而过。

　　她转头看向杜冼星，他看起来似乎和她一样震惊。

　　杜冼星明白周周眼神里的意思：“我不会这么强的法术。”

　　在所有人视线的中心，风沙迷眼，月色迷蒙。白衣女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的头顶，一把霜花长剑轻舞，带着几分出尘的意味轻盈落地。

　　浮在空中的蓝色符印在女子触地的瞬间炸成星尘点点，数以万计的蓝色尘埃里，那身影如一尾漂亮的游鱼在其中自如穿梭，白衣所过之处，有血腥味渐起。

　　十一道剑光闪过，沙匪尽数从坐骑上掉下来，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哀嚎。林赏的每一次出剑，都只是砍在他们的背上，不深，但却足够痛得难受。

　　这个人本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她却手下留情了。

　　迷蒙中周周看清那个女子的一张脸，五官小巧精致，圆脸。除了记忆里的那一头短发变成了长发，岁月敛去她的稚气外，几乎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林赏这张脸，真是太好认了。

　　坐在灰骆驼上的男人皱眉，觉得自己应该不是这个女人的对手，便掉头带着一群狼狈的小兵跑了。

　　林赏呼出一口气，轻轻走过来，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带来的困倦感：“你们是大衍…不对，大晁的人吗？”

　　周周点头，此情此景不知道该如何相认，但转念一想这应该属于单方面的认识，算不得“相认”。

　　“黄石古道这一带很危险的，时常有马匪出没。”林赏把长剑入鞘，打量着身前的两个人。

　　杜冼星道：“方才多谢姑娘相救。”

　　林赏微笑摆手道：“我也是正好路过，而且那几个马匪不厉害，要是碰上其他人我可就打不过啦。”

　　周周印象里的林赏，应该只是个会画些招财符坑蒙拐骗的小道士才对，但刚才那术法，连杜冼星看到时都那么惊讶，想来这几年林赏应该在“个人技能”这块下了不少苦功夫。

　　话本子里大多数爱而不得的女二号，要么是被良心发现的男主弄死了，要么就是自己良心发现自杀了。像林赏这种爱而不得转而开始热爱生活的女二，不得不让周周心下多了几分佩服，且愈发迫切地想知道，生活这几年到底对这姑娘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姑娘怎么也独自一人在这北夷沙海里？”不愧是自己看上的男人，杜冼星先一步问出了她心中的想法。

　　“我吗？”林赏笑道，转过头看了看她的身后，那是一片通往虚空黑暗的沙路。“我已经来北夷很久了，在寻一个东西。”

　　“两声笛吗？”周周问她。

　　林赏睁大眼睛，把视线放到周周的脸上：“姑娘也知道两声笛？”她有些激动。“那，那可否与我说说。”

　　周周摇头：“我不知道两声笛的下落，但我认识青青，他已经回西越了。”

　　“真的？！”林赏问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年你们一直在找青青的魂魄，其实他一直都在骊山。”

　　“骊山？”林赏仿佛如梦中惊醒，眼看着就要流下几滴眼泪来，又连忙自己擦了擦，声音变得很低：“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他会在骊山呢，我应该猜到的…”

　　等她情绪恢复过来了，才连忙朝着周周拱手道谢：“多谢姑娘，我这就回西越去了。”

　　话音刚落，在他们身后的漆黑沙海里传来一声怒喝，人未到，声先至。

　　“弄了老子的人就想这么跑了？”

　　中气十足，吓得周周抖了三抖。

　　她原本以为这个声音的主人应该是一个体型魁梧，手提金背砍刀，穿一身红色盔甲的女中豪杰。

　　但卓灵玛依骑着一匹白骆驼出现的时候，背景是孤冷圆月，平直沙丘，身边驼铃阵阵，而那骆驼上的女子，穿一身红狐皮织裙，腰间别了根长鞭，一双白而长直的腿显得格外瞩目。

　　周周再次被大自然的造化所折服。这样黄沙漫天，烈日当空的地方能养出这么美的女子，她除了佩服造化之神奇，委实没有其他多余的想法。

　　毕竟就算在江南用温风细雨也润不出这样肤如凝脂，明眸皓齿的美人。

　　思及此，她看了一眼杜冼星。

　　还好，他没什么反应。

　　卓灵玛依从骆驼上翻身下来，扫视了一眼他们三人，说道：“刚刚是谁把老子的手下打伤了？”

　　林赏转过身看向卓灵玛依，一双杏眼里还浮着一层将散未散的水雾：“你是？”

　　“妈的。”卓灵玛依一边骂道，一边抽出鞭子，黑色的鞭身如毒蛇般迅速贴近林赏，空气中听到划破长空的厉响。“在老子的地盘也敢动老子的人？”

　　林赏轻轻往左边一闪，那鞭子从她右手一寸的位置重重打进她脚下的沙海里，再抽出时惊起一片飞沙乱石。

　　林赏轻盈地退到离周周二人较远的位置，抽出身后霜花长剑，左手结印，三十六道蓝色浮光再次具现在众人眼前。

　　大道无形。

　　“又是东海的人？”卓灵玛依皱眉道。

　　话音刚落，林赏故技重施，在漫天的蓝色星尘里化作一尾飘逸的白色游鱼，瞬间便出现在了愣神的卓灵玛依背后。她依旧没有下杀手，剑尖抵上卓灵玛依的刹那，转而变成剑柄，将她击倒在地。

　　周周目瞪口呆地看着林赏轻松把来人打趴下，事了看向杜冼星，问他：“这几年林赏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当年要是在西越有这身本事，子夜嘉黎说不定就会转而考虑下她了呢。”

　　“不至于。”杜冼星说：“不过林姑娘现在这身本事，确实比青青回忆里那个要强了不止一点。”

　　林赏挥剑将卓灵玛依的鞭子挑飞，自己则退至一边。“我并不想伤害你，你那些下属都只是一些皮肉伤。”

　　周周想着趴在地上的卓灵玛依受如此大辱，按照那暴脾气，理应要和林赏拼个鱼死网破才符合她刚才那么霸气的出场。但没成想那个穿着一袭红衣的女子一把抱住林赏的腰，一脸谄媚。

　　众人：“……”

　　卓灵玛依对着林赏说：“壮士，你好生厉害。”

　　林赏满脸黑线地看着抱住她腰的女子，说：“姑娘你放开。”

　　卓灵玛依摇头：“不，壮士，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们东海的人都太厉害了，我觉得现在只有壮士你可以打过他。”

　　林赏试图掰开禁锢她的那双手，说道：“你先放开，有事情可以先商量！”

　　“不。”

　　“放开！”林赏冷眼一扫，霜花长剑铿锵出鞘。

　　卓灵玛依乖乖地退到一边，捡起自己的长鞭看着她。

　　周周和杜冼星在一旁对视了一眼，大概是都没想到这么温柔的林赏竟然被一个人给惹生气了。

　　“壮士，你一定要帮帮我呀。”卓灵玛依放柔了声音。“那个男人太厉害了，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林赏收回长剑，将风沙吹乱的长发往肩后撩开：“我不叫壮士，我叫林赏。”

　　卓灵玛依激动道：“林壮士！愿白驼神保佑你，请你一定要帮帮卓灵。”

　　面对这个来势汹汹，又迅速服软的马匪头头大家都很没有想法，林赏这多愁善感的姑娘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被卓灵玛依缠着一口一个壮士的，壮得她头晕，便也就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于是卓灵玛依也不管大家愿不愿意听，却还是以流利但毫无逻辑的官话，把她之前的悲惨遭遇一一道给了大家听。

　　总结下来，就是一个姓白的东海剑客把她最爱的坐骑“小黑”给抢走了，具体是怎么抢走的呢？是因为卓灵玛依特别喜欢跟别人约架，不仅如此，还喜欢跟别人打赌。输了的人送给赢的人最为宝贵的东西。

　　作为十足弱鸡但同时又很讲信用的卓灵玛依，非常迅速并且毫无悬念地把“小黑”给输掉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卓灵玛依愈发思念从前陪在她身旁的“小黑”，于是又想找白剑客把小黑要回来。剑客不依，说随时可以跟她打，打赢了小黑就还给他。

　　她这才因为看到林赏出神入化的剑法，转而死皮赖脸起来。

　　“大林壮士。”

　　“我比你小！”林赏道。

　　“小林壮士。”卓灵玛依改口道：“你一定要帮我把小黑要回来，你养过小猫小狗吧？你肯定懂我那种感受。”

　　“我没养过，不懂。”林赏回她。

　　“不懂不要紧。”卓灵玛依丝毫没有感觉到尴尬，又续道：“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别人做这个事，那就不能食言！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厢犹豫了一会儿，说：“好吧，那那个白姓剑客现在在哪呢？”

　　卓灵玛依拍了拍手，几个马匪牵了三匹马出来，把缰绳交到卓灵玛依手里，又看了一眼林赏，灰溜溜地跑掉了。

　　“壮士。”卓灵玛依看了看林赏，又看向杜冼星和周周，说道：“还有壮士的朋友，请随我来。”

　　月华如水，一行四人踏着月光前行。

　　卓灵玛依的白骆驼在队伍最前面，他们的目的地是更深的沙海心城。周周他们本来也对北夷不熟，有熟路的人愿意带路，便也跟着一同前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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