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三天后的夜晚，步云阁的顶楼。

　　还是那一方红木的矮桌，还是那片窗前。

　　那个眉眼俊朗的公子侧脸对着周周，背景是华灯初上，墨色星海，挺拔的鼻梁上镀一层星光，晚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搅乱了他鬓边的细发。

　　他的左手修长莹白，拖住杯底，右手滤开水面的茶叶，薄唇微微抿了一口茶水。

　　“周姑娘方才说，杜某曾经认识你？”他放下手里的杯子，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了一把新折扇，颇有节奏地敲打着手心，慢悠悠地朝着身旁的人说道。

　　周周紧张着搅着手里的裙子，点头道：“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杜冼星沉思了一会儿，用折扇敲了敲下巴，沉思道：“唔…三年前杜某去曲阳找一位夫子讨孤本时，出了些意外，很多从前的事情都已经不记得了。若杜某真得认识周姑娘，那也应该是那之前的事情了。”

　　周周放下手里的裙子，心里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她其实不希望杜冼星记得一切。

　　那些小时候的回忆，虽然于她来说弥足珍贵，但那是因为她的生命已经在三年前戛然而止，她已经没有办法去体验更好的人生。可杜冼星还有漫长的人生可以走，而陪在他身边的，不应该只是一个死人。

　　他完全可以去找一个比自己还要漂亮的女子，为他生下一双儿女，在青松软水的河畔和她安享晚年。

　　想到这周周就有些伤感。

　　这个陪伴她一整个孩童时代的少年，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他们之间隔着江河湖海，隔着生死轮回，可明明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却一点和他相认的勇气也没有。

　　其实她是自私的。假如她足够无私，就应该在这个合适的时间离开，和他永世不再见面。因为感情这种东西，时间越久越让人无法自拔。从关于他的记忆回到脑海的那一刻开始，周周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他，只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

　　“你既然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上次为什么跟我说你有心上人了？”周周问他。

　　“我和你一样。”杜冼星笑着回她。

　　“什么？”

　　“我这么好看，如果之前没有心上人，也不太能说得过去。”

　　周周：“……”

　　他们两个一起离开的步云阁。

　　周周跑去跟李妈妈说自己要走了的时候，妈妈表示出了自己十分的不舍，可能是因着她再也找不到像周周这种自愿来青楼的奇女子，有些伤感。

　　“李妈妈，我要去一趟很远的地方，如果还有命回来的话，我一定好好答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帮你在老鸨界里闯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声。”周周泫然欲泣。

　　李兰云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里的泪珠，生怕不小心弄花了脸上名贵的脂粉：“你心里有李妈妈就好了，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将来啊，有空多来步云阁瞧瞧妈妈我就行。”

　　周周有些感动，拉着李妈妈一双娇嫩欲滴的手，说：“一定会的！”

　　她时常听青青感慨人间的感情有多么的脆弱，诸如手足相残，父子反目，两个男人为了一个男人斗得你死我们活。周周当时听了，一边震惊于青青的见多识广，一边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才会让其他两个男人为他流血流泪。

　　青青抱着胸，十分神气地说：“这还不好理解么？你看看我，多看看，就我这样的姿色，我觉得三个男人都来抢我也一点不夸张。”

　　周周分别从五官和侧脸，以及俯视仰视等多个方面端详了下青青的模样，最后摸着下巴得出结论：“我觉得挺夸张。”

　　后来，青青拿着一本厚厚的《聊斋志异》追了她一个晚上。

　　而她与李兰云也只能算萍水相逢，她却在离别之时为自己掉了眼泪，实在让人动容。

　　出城时，周周三步一回首，深切表达了自己内心的不舍。

　　当她踏出第十步，再回头时，那边的李兰云已经开始甩着手绢，热情地招呼客人了…

　　杜冼星一直没有说话，摆出副看热闹的样子，现下终于没有忍住：“你不知道青楼里的女子，最拿手的绝活就是哭么？”

　　周周抿了抿嘴唇，道：“我太单纯了不行么。”

　　他们离开王都之后，径直去了骊山。

　　夜幕沉沉，能听到耳边有小鬼哭嚎，榆木干枯的树枝交错生长，像是在织一张巨大的黑色蛛网。因为从未有什么活人来过，林子下的路很难走，周周只能在杜冼星前面替他拂开周围的鬼野草，清出一条通往那夜壶所在的小径。

　　老祖的夜壶放在半山腰的一处乱葬岗里，周围尸骨森寒，月光照在白骨堆上，像是落了一地的霜。因去北夷的路实在太远，周周又不能在白天活动，所以不得不再找她帮个忙，看看能有个什么法子解决这个问题。

　　骊山老祖打着哈欠从夜壶里钻出来的时候，一脸不耐烦的表情：“你脖子上戴着的那个东西哪来的？”

　　“小星星给我的…”

　　杜冼星听到这三个字，瞥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骊山老祖看了一眼周周身边的人，叹了一口气：“难道没有人告诉你，这坠子可以让鬼不怕光么？”

　　周周看了看杜冼星，连连摇头。

　　“原来这缚灵坠还有这样的功能。”杜冼星道：“晚辈也是第一次听说。”

　　“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骊山老祖半个身子隐在云里，闭着眼睛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似的：“我虽然不知道你这坠子从哪儿弄来的，但这东西当年是在一个叫林海生的仙人手里，这黑色的玉珠叫黑星，人带着不怕鬼，鬼带着不怕光，佩戴久了还能增长灵力，调和阴阳，多少修仙人求之不得的宝贝，现在竟然在你这小道士手里。”

　　杜冼星微笑：“当年晚辈在东海游历时救下一位白氏兄弟，他为了答谢我，特意赠我用来修行用的。”

　　“白氏？”骊山睁开眼睛：“东海还有这个姓氏？”

　　“在外修行么。”周周说：“大家总会用个化名的，说不定杜兄也不姓杜呢。”

　　“我确实姓杜。”杜冼星看她。

　　“我就是打个比方，你不用这么在意。”周周摩挲着身前的缚灵坠，感觉指尖有微微发烫的触感。“这东西这么珍贵，你就这么轻易把它给我了么？总归，总归我和你都不认识…”

　　坠子上有一股好闻的檀木香，起初她闻不到，但如今戴在自己身上了，她才隐约能感觉到这神物所散发出的香味。

　　在这之前，杜冼星一直都随身佩戴。

　　“周周姑娘不是也很轻易地把灵丹赠于我了？”杜冼星看着她道。

　　“也没有很随意。”周周看着他：“我也挣扎过，可谁让我太善良了呢。”

　　其实和善良没有什么关系。

　　她只是想找个幌子，好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不能把这么贴身的东西随意送给不认识的人。

　　诚然这个不认识的人就是她自己，但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接受。爱是自私的，自私到不能和任何人分享，哪怕是曾经的自己。

　　至于这个旁敲能不能敲到他心里去，全看他的悟性。

　　“周周姑娘的意思是觉得这东西太过贵重不好收下？那从北夷回来之后，我可以把它要回来么？”看来他的悟性挺高。

　　周周把手里的坠子又握紧了些：“送给别人的东西怎么能要回去呢？”

　　“那该怎么办？”

　　“就…”周周想了想，说：“就以后不要这么轻易送东西给别人，但是如果给了别人的话，肯定是不能再要回去的。”

　　杜冼星轻笑，许久才说道。“周周姑娘这个样子，倒有点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周周心里咯噔一下。“我哪个样子了？”

　　杜冼星悠悠飘出两个字：“抠门。”

　　“……”

　　一旁的骊山老祖打了个哈欠，说：“你们还要不要我帮忙了，耽误一个老人家睡觉的时间不觉得很可耻吗？”

　　杜冼星朝着骊山老祖作揖：“有劳老祖送我和周周一趟了。”

　　话音刚落的刹那，周周只觉得眼前血红一片，再回过神时，听见周围隐约有风沙呼啸声。

　　羌笛悠悠，古道黄沙。

　　周周没有站稳，一把拉住杜冼星的手臂，抬头撞上一对璀璨如星夜的眸。她连忙放开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

　　她从前没有来过北夷，生前也好，死后也罢。

　　原来一直出现在青青话本里的北夷是这么苍凉的一处景儿。

　　远处是一抹亮银的荒月，方圆数里内皆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只有几块从土中升起的巨大石块，为这毫无起伏的土地增添了些许曲折，它们在广袤贫瘠的北夷沙海里生长了无数个年月，裸露的岩壁上被风蚀痕描摹出坑洼的痕迹。

　　周周跟着杜冼星往前走了一小段路，过了黄石古道，视线变得更加宽阔，也更加荒凉…

　　地平线上长着几丛红柳，那是除了杜冼星以外唯一的活物。

　　周周心下想着，这老祖是不是年龄大的有些老糊涂了，怎地二话不说就把她们送到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后又一想印象里这些有通天本事的大妖大鬼多有些刁难小鬼的恶趣味，看来老祖虽然老了点，还是非常时髦的。

　　就在周周准备在心里问候她一百八十遍的时候，杜冼星泠泠如玉的声音响起：“周周姑娘方才叫杜某叫什么？”

　　周围隐约有驼铃作响。

　　“小星星啊。”周周仔细听着那铃铛的声响，试图在扒开漆黑的夜幕窥见它主人所在的位置。

　　杜冼星笑而不语。

　　“其实我也可以叫你名字的，就是太拗口了。”小时候她就觉得拗口，长大了还是觉得拗口。“但是你如果不喜欢的话，我可以不这么叫你。”

　　杜冼星沉默良久，道：“无妨。”

　　“恩。”周周应他，那驼铃越来越近，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匹瘦高的灰骆驼，她才终于辨清铃铛的方向。

　　是了，就在她眼前。

　　夜里的黄沙之下，除了蛇蝎，还有异兽。而这黄沙之上，除了行脚的商队，就是嗜杀的马匪。

　　杜冼星用扇子挡在周周身前，压低了声音：“周周姑娘，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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