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骊山多愁鬼

　　长青从梦中惊醒。

　　这是他来西越的第三天，在“巢穴”的第三个晚上——一个阴暗潮湿，看不见阳光的地牢。

　　他虚弱地撑起身体倚在墙上，脑袋很沉，嘴唇泛白，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的衣服已经脏了，但这里没有下人来给他换洗。

　　墙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起初他还有些害怕，到了后来他已经没有那个力气管那么多了，就算被虫子咬死也无所谓。

　　三天来，长青没有吃到一点东西，送过来的只有一碗又一碗干净的泉水，他没有力气去问来人什么时候放他出去，只是安静地蜷在角落里，有人送水过来就喝掉，接着继续躺在床上。

　　晚上睡觉的时候，墙壁里的声音吵得他睡不着，长青索性就不睡，睁着眼睛数着角落里沿着墙壁淌下的一滴一滴水，直到整个人被沉重的睡意侵蚀，才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巢穴”湿寒，起初几天长青只是浑身难受，到了今天已经能感觉整个人使不上力，像是活生生被抽干了一样，长青猜不出是被那些墙壁里的虫子吸的，还是因为没有吃东西变成了这样。

　　他这样从王城里出来的身子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来人给他送水的时候，他才刚刚爬起来，便从床上滚到地上去，再没了力气。

　　送水的那人看了他一眼，喂了两三声，便连忙跑了出去。

　　意识模糊地最后一刻，他看到林赏朝着他跑过来…

　　昏迷中他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片广袤无垠的杜鹃花海，远处有一只鹿朝着他奔过来，鹿角有黑斑。

　　长青伸出手，花海狂风骤起，漫天的紫色花瓣里，他看到那只鹿乘风踏云，朝着远方离去…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日头正好。

　　他睡在一个小木屋里，抬头是温暖的阳光，长青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许多天在阴暗的地方里，再看到阳光反而会有些不适感，他挣扎起身，听到门外有争吵。

　　“大衍的人不比东海，他没办法承受得住西越的虫祭，才三天他就晕过去了！”那是林赏的声音，带着几分担心和焦躁。

　　“来这里的人都要接受虫祭。”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在讲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接不接受又有什么关系呢？”林赏说：“那是当年西越祖先留下来的传统，现在你才是王，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当时来的时候，也差点死在巢穴里。”

　　“原来你还知道吾是王。”

　　林赏没有说话了，好一会儿才说：“王，请宽恕我。”

　　长青听到有马蹄声，等那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林赏才走进屋子里。

　　看到她时，长青还在床上坐着，林赏连忙走过来说：“你先趟下，我用了东海的回元丹给你纳气，好好休息。”

　　长青犹豫了下，问她：“他…为什么把我关进地牢里？虫祭又是什么？”

　　林赏给他倒了一碗水，坐到床沿上，耐心的和他解释道：

　　“每个到西越的外来人都要经过虫祭，他们会把人关进地牢里五天，每天只喂水喝。到了最后一天，他们会拿来一条蛊虫装进碗里，人在饿极的时候，在黑暗里会直接抓起碗里的东西放进嘴巴，那只蛊虫会在碰到你舌头的一瞬间，渐渐变成一条线钻进身体里。”

　　长青听着一愣，看了看自己手上这碗水。

　　林赏捂着嘴噗嗤一笑，说：“放心吧，我没有下蛊。”

　　长青这才放心地大口喝进肚子里。

　　林赏接过空的碗说：“其实王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家好，在西越身上没有蛊虫的，是活不过一个月的。”

　　长青问她：“为什么？”

　　“这里的人将这些蛊虫放在黑斑鹿上寄养，他们相信带着鹿灵的蛊虫会保佑自由身，永乐长安。可如果你身上没有蛊虫印记，西越的其他部族就会把你视作恶灵。不离开王的身边也许没事，倘若想在这么大的一个西越自由出入，没有这条蛊虫，必死无疑。”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们呢？”长青不解。

　　林赏笑着说：“这是一种仪式，他们觉得喝下西越的山水，会让蛊虫在你的身体里自由长大，排除掉身上所有从外界带来的赃物。”

　　长青没法苟同她的看法。

　　大概是因为自己什么都没吃，光喝水就喝了三天，还没办法洗澡和如厕这件事对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爱干净如他，无论吃没吃蛊虫他都没法接受，且从心灵到身体上都不太能接受。

　　他躺回床里，突然想到刚才林赏口中的黑斑鹿。

　　“你刚才说的黑斑鹿是什么？是角上长着黑色斑点的那种鹿吗？”长青问她。

　　“你说得是黑斑鹿王，寻常的黑斑鹿角是没有黑点的。”林赏在一旁的柜子里找东西，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东西的？”

　　长青犹豫了一下，没有和她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梦里会出现一头从没见过的鹿。

　　“没什么。”

　　“找到了…”林赏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西越的常服给他：“不过黑斑鹿王并不常见，传闻里它能踏风乘云，在东海也远赴盛名呢！”

　　长青接过林赏递过来的衣服，说：“我自己有带衣物过来。”

　　“过两天是石盂蛊节，满村的人都会去山里找石蛊，你穿着大衍的锦衣玉服，行动会很不方便。”

　　长青乖巧地点了点头。

　　林赏笑道：“不过你的虫祭会等石盂蛊节之后了，在这之前你会舒服一些。”

　　西越的石盂蛊节本质上是一个上山找虫子的集体活动。

　　但当地人觉得叫捉虫节听起来没有那么正式，便寻了村里一个有文化的老人给这个节日取名字，老人觉得蛊虫都是装进石盂里的，干脆叫石盂节吧，后来听久了像是某种展示农村手工艺品的集体活动，遂在后面加了一个蛊字，以彰显节日的神秘感。

　　长青对这个神秘的节日抱着十足的好奇心，是以石盂蛊节那天，夜色未尽，他便早早收拾好了自己的衣物，听从林赏的嘱咐，拿了竹篓和引蛊棒在山门前等她。

　　他到的时候山门前没有人，高耸的石碑楼上写着阴山界三个大字。

　　从山脚往阴山界上望去，一条长而弯曲的青石路延绵至视野尽头，沿着山路，满目红色海棠在夜色下盛放，灼灼其华。

　　卫长青走到海棠树下，准备寻个地方坐下等林赏过来，但从林中走出一个高大人影，摘下繁重银饰的他，身后披开如缎的黑色长发，换了身靛蓝色的祭司服，手中戴着两枚银戒。

　　卫长青往后退了几步，学着其他人一样朝他行礼，刚准备开口喊他。

　　男子便轻轻开口：“石盂蛊节的时候，吾只是祭司，不受王臣之礼。”

　　卫长青小声哦了一声，说：“在大衍无论什么时候都需要君臣之礼，不然会被视为不敬。”

　　男子不解，半晌说：“西越不是大衍，你既是大衍来的贵客，若不是重大场合，你可不用称吾为王，以姓名相称便可。”

　　“那你叫什么啊？”

　　“子夜嘉黎。”

　　这是长青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如此特别，让人记忆深刻，如三月春风拂面撞进心里。

　　因为一个名字，青青就对子夜嘉黎有了些独特的好感，这实在是件让周周很没有想法的事。可转念又想到他从小泡在书房长大，连睡觉的枕头和被子上都纹满了四书五经的节选，心下也就释然了，他对文字的感情是那么的让人难以捉摸，喜欢别人的理由自然也会让人难以捉摸。

　　何况以周周对青青的了解，女人对他的诱惑力，可能还没有几本书来得大。子夜嘉黎作为俊美的男子，俊美中还带着一丝丝邪魅狷狂，对他的吸引力可想而知。

　　就算是自己带着纯洁的眼光看他们两个，都很难不往歪的地方去想。

　　彼时卫长青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干站着等风吹来，子夜嘉黎开口说：“你今天也要上山？”

　　卫长青点点头：“嗯，这种节日我从没在大衍见过，想亲自上山去看看。”

　　子夜嘉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跑过来的林赏，说道：“阴山界里其他部族的人也不少，你身上没有蛊虫，不要一个人走太远。”

　　说完，他便抛下长青转身独自一人拾阶而上。

　　卫长青刚想跟上去，就被后面的林赏一把勾住手臂，说：“长青，你怎么来得这么这么早呀。”

　　他盯着那一抹孤独的靛蓝背影渐渐隐没在血红的海棠林里，朝着林赏说：“你再不来我就快睡着啦。”

　　林赏一边道歉，一边拉着卫长青进了阴山界，节日的鼓声笛音在林海花溪中回荡，夜幕星群渐熄，璀璨晴阳自山的背后现出半边金色，他们爬至半山腰的时候，他就已经能看到很多穿着苗疆服饰的人成群结队的出现自己的视野里，远处，无数青翠高山拔地而起，西越半壁皆入他眼。

　　那是比想象中的还要辽阔雄伟的神秘国度。

　　阴山界是所有西越部族交汇的山群，共分六座，此起彼伏，与山腰处建起吊桥相连。卫长青和林赏他们没有往更深的地方走，只在离村子不远的山林里找寻石蛊的足迹。

　　他听林赏解释过石蛊，它是所有蛊虫的母体，西越人的蛊术都是从石蛊上开始研究的。在石盂蛊节这一天，西越人会来到阴山界寻找纯净的石蛊，太阳落山时，将完美的石蛊放进石盂里，由大祭司炼化成母体，之后便能在石蛊上练出更多不同的蛊虫。

　　但完美的石蛊非常难找，西越人会用特制的引蛊棒发出笛音，让这些虫子从阴山界的土地里钻出来，再抓住放进竹篓里。

　　而青青第一次参加石盂蛊节，就遇上了最好的石蛊母体，还遇上了想弄死他的其他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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