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嫁

　　三根手指搭在尺关寸上久久不动，孔老太医闭着眼睛细细品脉，屋里明明一圈人，却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

　　柳子闵靠着姐姐，柳子君双手搭在弟弟肩上无意识握紧，姐弟俩站在三尺开外紧紧盯着娘和太医。

　　柳父站在炕角因为紧张身体不自觉微微前倾盯着老太医，眉目间担心忧虑还有一息不肯灭绝的希望。

　　因为柳子君一行浩浩荡荡回来惊动村民，此时张远峥正在大门外劝阻前来叩见大人的村绅乡民。

　　傅博渊坐在桌边，慢慢回想自己进来所见：小院颇有点不俗意思，柳长州一门心思在老妻身上；柳子闵胆小内向，许是被母亲病危吓到，显得有些怯懦，见到柳子君仿佛见到主心骨？

　　被当做依靠的是姐姐不是父亲，傅博渊微微勾起唇角：这个家谁能决定柳子君婚嫁？其实在柳子君上山求医时，傅博渊心里就有轮廓，现在不过是论断罢了。

　　搭在柳母腕上的三根手指间或微微调整，柳子君心脏似乎很平稳，她尽力了，不管结果怎样她都不遗憾；可她的心脏又似乎不是平稳而是窒息性空洞，她好像没法接受失去母亲的结果。

　　三根手指指甲在柳母干瘦的腕上留下浅浅红痕，孔太医眉目沉静起身换另一边。柳子君浑身僵硬听到太医起身时衣料嗦嗦的摩擦声，和自己一瞬间狂跳的心声，然而还是没有结果。

　　时间像是地上的光影，似乎在慢慢移动又似乎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有似乎不过一盏茶，孔太医终于收回手，掀开病人眼皮看看，捏开嘴巴略闻闻然后站起来：“病者当年产子损毁胞宫……”

　　柳子闵听了微微颤抖。

　　孔老太医说的其实和别的大夫没有多大区别，无外乎难产伤身元气外泄无法凝聚。干熬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又突然遭遇大喜，好像快要燃尽的火堆，突然用风吹旺然后……就这样了。

　　失望是什么，绝望是什么？柳子君站的笔直脸色煞白。

　　“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线生机……”

　　仿佛春风拂大地，仿佛冰雪悄悄消融，河水潺潺开始在大地流淌。柳子君脸色像是被朝阳金光照拂，一双眼睛晨光闪耀却又见孔老太医面色为难叹息：“罢了，先稳住病情。”

　　孔老太医准备施针可夕阳已到山边，家里油灯不够，柳子君准备去村里借。孔老太医却摇头：“油灯昏暗有蜡烛最好。”

　　蜡烛虽然不是稀罕物，可也不是农户们舍得拿来照明的，借都没处借。也是柳子君机敏想到白事请神要用，正准备去借，却见傅博渊一个随从进来奉上一个篮子。

　　“大人，买到了。”

　　这时才傅博渊脸色一松笑到：“不用去借，本官来的时候就担心此刻，所以半路上叫人去买。”

　　张远峥沉默的握紧拳头，他察觉到不详。

　　一个时辰后孔老太医起针：“这只是第一道还需如此连续下针七日，七日后改成三日一下针，然后……”

　　老人家踉跄一下向后跌倒，身边药童连忙扶住，柳子君也急忙上前双手扶住。老太医摆摆手向后坐到椅子上：“没事，等我讲完休息就好，最后七日一针须得三个月。”

　　柳子君沉默下，给老太医奉上准备好的菊花蜂蜜茶，为了母亲她也懂一些养生：“辛苦孔老大人……”捧出五十两纹银柳子君顿了下。“三月疗期诊金多少？”

　　旁边药童收了银子，孔太医端起茶盏喝一口顺顺气：“相遇是缘分，老夫的诊金不要也罢。”

　　“只是……”老大人转着茶杯，不知该怎么开口。

　　柳长州上前揖手：“老大人只管言明，哪怕要人参配药，柳某卖房卖地也在所不惜。”

　　“哎……”老太医叹息，慢慢说“尊夫人虚不受补，人参倒是不用，紫河车虽贵也不为难……”

　　紫河车柳母早年配药吃过许多，柳子君知道价格，可是她的心一点点提起来，看老太医样子用药比人参还难……人参已经可以让他们卖十亩地。

　　“要一味虫草入药，此药乃是外邦朝贡之物……”

　　贡品……柳子君升起的希望又一次化为泡影，时间凝滞似乎连灯光都冻结。

　　“巧了”一道男声打破时光“年节时娘娘家书递回一些。”傅博渊出声了。这位娘娘就是老太医嘴里荣美人，傅博渊长女傅韵浓。

　　“倒是柳夫人命不该绝，只是用药之后还需慢慢温养。”孔老太医神色疲惫下来，眼泡看着明显许多。

　　“妇人温养燕窝为上”傅博渊对此倒是很有经验“明日本官派人送些来，嗯……”傅博渊似乎凝神细思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实则是给柳家人反应时间，让他们知道到底接受了什么样的恩惠。

　　“燕窝寻常不好处理，本官再派个厨娘过来专门调弄。”

　　这下便是傻子也看出不寻常了，只是傅博渊没想到先做出反应的竟然是八岁的柳子闵。小孩静悄悄走出来跪在傅博渊面前：“傅大人对柳家恩同再造，子闵愿意到府上为奴一生尽忠……”

　　“子闵，不要胡闹。”柳子君神情镇静，语气也不见得激烈。

　　柳子闵恍若未闻继续跪着：“大人子闵虽然只有八岁，但是已经通读《论语》能背四书……”通读的意思是不仅能全文默写，还可以讲出朱子注释是已经融会贯通的意思。

　　“子闵现在用处虽然不大，但是将来一定能为大人分忧解劳，不负大人今日恩情。”

　　通读《论语》？傅博渊颇有兴致随口考校几条，小子闵跪在地上抬头挺胸眼睛看着地上青砖，回答语句流畅条理清晰，显然是下了苦工的。

　　柳长州怎么肯让幼子为奴，正想要说什么，傅博渊却抬手制止：“本官也是允阳父母，遇到柳姑娘寻医救母也是缘分，柳相公不必介怀缘分罢了。”

　　门外早有准备的轿子，傅博渊和老太医上轿，柳父带着弟子儿子送到村口。双方拱手告辞后，张远峥出来深揖：“大人恩情学生不能不报，三日后学生奉上百两纹银答谢。”

　　傅博渊意有所动看向张远峥，在青年身上看到刚毅和绝不退缩防护的勇气。不是感恩，是不退缩防备‘呵’心里轻轻嗤笑，察觉了？凭你一个小小秀才也想防备……不自量力。

　　“峥儿，长者说话哪有小孩插嘴的份，退下。”柳长州不是没察觉，只是他知道张家底细，张远峥这是要卖房卖地！

　　傅博渊呵呵一笑转脸给柳父吃定心丸：“夫人知道傅某回来，这会儿不见傅某回转怕是担心得紧。她身子弱傅某不忍她忧心到深夜这就告辞了。”

　　这话确实让柳长州放下心，他……他原以为傅博渊看中自己女儿。只是他不知道傅博渊确实看中自己女儿，不过是替儿子看中的。

　　张远峥却没放下心，他们回去的时候，柳子君刚喂柳母吃过孔太医留下的丸药。柳母脸上看不出太大变化，只是鼻息平稳许多。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姐姐，傅大人到底想要什么。”

　　柳子君捏捏弟弟软软的耳垂宽慰他：“姐姐去求医的时候，傅大人的母亲也病了，傅大人体谅姐姐一片救母心肠，所以才这么帮咱们。”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所以傅大人推己及人，才这样帮咱们。”柳子闵总结。

　　“嗯，但是求人不如求己，子闵要好好读书以后撑起柳家知道吗？”看着弟弟点头柳子君撑起疲惫的微笑“洗洗去睡，明日就能跟娘说话了。”

　　“嗯”柳子闵似乎放下所有心事转身回西屋。只是合上房门后，小孩咬着自己拳头眼泪一点点泛滥出来。他不是傻子，世上比他们可怜的人多得是，怎么不见那位傅大人去帮？所以姐姐是要给人做妾……

　　小孩哭的胸口疼，他愿意为奴替换姐姐，可惜人家不要，哭了一会儿柳子闵抹干眼泪，脱掉外衣仔细叠好放在炕头。他应该做的是照顾好自己，不给家里人添负担，将来……只要有将来……

　　所有人中反倒是柳子君最镇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接受傅博渊恩情，就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

　　傅博渊回到府衙已经过了亥正，段金珠还在灯下等着，炉子上给他吊着熬得糯糯的江米粥，几天不见夫妻两倒是恩爱异常。

　　夜里段金珠伺候傅博渊更衣——这是段金珠最甜蜜的时候，除了她傅博渊不许任何女人近身——两个人亲亲蜜蜜小声说话。

　　无外乎这几日怎样，母亲病情稳定等等，等两个人熄灯上床，傅博渊提起儿子婚事，段金珠就像是发现危险的猫十分警戒，连声音都带出低低的威胁：“晟儿的媳妇，我要亲自相看!”

　　其实不过是弱者无可奈何的虚张声势，傅博渊就全不在意：“乖，别闹，听话。”

　　什么叫听话，什么叫闹？段金珠炸了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傅博渊我告诉你，儿子的婚事得我点头，否则我跟你没完！”

　　“？”傅博渊挑眉，你能怎么跟我没完？

　　就是这副不说话的德行，完全不把自己当人，什么都不和自己商量一个人决定。段金珠气到爆炸却没有一点办法：“王八蛋，瞧不起人。”揍他，揍他，心里的声音怒吼，段夫人扑上去抡起拳头。

　　傅博渊没有犹豫抱住翻身压上去，床头吵架床尾和，他每次都是这样解决夫妻争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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