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嫁

　　正月底年气将将散尽，时节中还弥漫着去岁的寒冷，树木没有发芽也如去岁一样枯槁。说是开春开春要开春了，春天却总是不见踪影。

　　柳子君一手挎着篮子一手挎着包袱在田野行走，她要去允阳府当掉棉衣裙给她娘换药。清早空气特别冷冽 ，走动带出的阵阵寒风，更是穿透薄薄的夹衣冻结骨血。

　　依旧是呵气凝霜的日子。

　　柳子君把装着棉衣棉裙的包袱改挎为抱，稍稍抱紧点给胸腹多点热气。为了不让自己发抖柳子君脚下更快，人动起来总是能暖和些。

　　不过即便是这样窘迫驱寒柳子君依然裙不漏脚面色安然，旁人见了只会以为姑娘在赶路，丝毫看不出这姑娘因为没有棉衣，身上的血都快要变成冰茬子了。

　　柳子君在心里告诉自己：一会儿到府里就不冷了。

　　没错和乡下的寒冷比起来，允阳府确实热闹的像是春回大地。日头偏中街上商铺林立行人不断叫卖声此起彼伏，也有爱俏的姑娘小伙穿着夹衣夹裳。

　　有四方城墙挡风，有鳞次栉比的房舍聚阳，确实温暖舒服许多。柳子君在人流里行走，她目标很明确先去当铺再去药堂。尤其是药堂柳子君一年不知要去多少次，很熟。

　　药堂佟掌柜见柳子君进来，拦住新来的伙计自己起身拱手相迎：

　　“柳姑娘年过得好，家里都好，令堂身子好些没。”

　　柳子君暗自掌握好角度——怕挎着的篮子滑下来，双手搭在腰间面上带着微微浅笑回礼：“佟掌柜年过得好，劳您惦念家里都好，家母还是体虚咳嗽。”

　　说完从袖里抽出一张单子递过去：“这是大夫新换的药方。”

　　佟掌柜双手接过侧身递给学徒：“姑娘路远先抓上别耽误时候。”说完又招呼柳子君“柳姑娘这边稍坐喝杯茶，店里还有我家老妻新做的茶点，姑娘给点评一二。”

　　柳子君一边道“客气”一边过去捧一盏热茶给冰凉的肠胃驱寒，人之为人最美就是一点善念，柳子君受的坦然。

　　店里来客一向是伙计招呼，除非有高官巨商家遣人来，佟掌柜才亲自接待。如今这番让新来的伙计实在忍不住好奇，等柳子君走了凑到佟掌柜身边低声：

　　“看那柳姑娘穿着就是家境平平……”

　　“什么平平？”佟掌柜哼笑，小伙计那点心思，在他眼里明明白白“你是想说她看起来家境清贫，何以能得我这大掌柜青眼？”

　　小伙计被说破心思，不好意思挠挠后脑勺干笑。

　　“你只看见她穿着，可看见她通身气质？”别狗眼看人。

　　小伙计吃了排头，转开身不服气嘀嘀咕咕：“有气质能顶啥，又不能当饭吃。”

　　这话让佟掌柜无语他，转头看向门外柳子君背影暗叹一口气：再好再有风骨又怎样，这世上的人多是凭衣裳定高下。

　　离开药堂拐到南街，柳子君遇到一个老乞婆。这老人头发杂乱一身脏衣脸上皮肤沟沟壑壑耷拉着。让柳子君停下脚步倒不是因为她穷到乞讨，而是老婆婆塌陷的眼窝，那塌陷程度一看就不正常。

　　是个瞎子

　　穷且病，柳子君心生恻隐捏着篮畔有点犹豫。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不早不晚不偏不倚你就会遇到那个人。

　　正如此刻柳子君在楼下他在楼上，柳子君在楼下犹豫要不要从干瘪的荷包里拿出两文钱施舍，他在楼上锦衣轻袍珍馐佳肴被同窗好友拉来庆贺。

　　其实先发现柳子君的不是他，而是郑格麟。因为包间里里炭火烧的旺，再加上酒意上头，郑格麟带着三分酒意趔趄起身一把推开窗户。

　　大约是迎面冷气让郑格麟舒爽，回头调笑屋里他：“春光正好傅大廪生何不赋诗一首以映春色。”

　　他刚过变声期的声音在包间响起：“格麟你醉了，快回来小心吃冷风着凉。”

　　然后他出现在窗口，说是少年其实介乎青少年之间。年纪大约十六七发若鸦色面如著粉，虽然还没完全长成，却已经可以看见日后俊眉修目的样子。

　　他便是允阳府正五品同知傅博渊的嫡子兼独子傅晟辛，晟者，阳光；辛者，艰难。傅博渊希望自己的儿子有太阳般明亮的性格，可以面对所有逆境艰辛。

　　郑格麟见傅晟辛过来，趴着窗框往外耍赖：“不进去就不进去，你当六爷我是六娘子。”

　　这么一赖郑格麟就看到柳树下正给乞婆施舍的柳子君，窄窄袖口露出一段纤细手腕，仿佛玉雕的又似冰刻的好像一碰便能碎开。

　　明明只是半蹲在光秃秃柳树下，偏偏气质沉静的隔开街上千万人。

　　郑格麟心里一动忍不住调笑：“小娘子既有菩萨心肠，何不把这乞婆领回家善养？”

　　自己好友虽然嘴欠却不轻浮，这是怎么了？傅晟辛也向楼下看去。

　　映入双眼的先是柳树下半蹲女孩儿，丝丝落发拂在腮边，如同柳条儿软软拂过春风，下颌略微单薄肤色玉质清冷。大约是因为郑格麟言语轻浮，树下女孩儿微微仰头向上看，却见她细长柳眉下一双凤眼黑白分明，点漆黑眸静若秋水。

　　只一眼傅晟辛就跌入那静谧秋水中再也看不见别人，还有那长长的眼线，眼尾处却微微上勾……

　　勾的少年心湖荡漾出细碎的波纹一点点泛开缠绵不绝。

　　凝滞的心在胸膛砰砰跳起来。

　　傅晟辛不敢再看连忙转开，却见她鼻下菱唇小巧可爱，尤其那微微一点唇珠让人忍不住想舔一下。

　　轰的一下青春年少的公子脸颊燥热，急忙心里默念

　　‘非礼勿观，非礼勿观……非礼不能思!’

　　柳子君不知道楼上锦衣少年为何忽然别开眼，只是收回眼光起身准备离开。

　　傅晟辛别开眼没看到柳子君起身，好闹事的郑格麟却看到了：一身七成新青杏色夹衣裙，上袄俏生生合在腰际，尤显得下裙若杨柳丝丝缕缕长长垂落。

　　啧啧啧，郑格麟算是知道什么叫‘娇俏’了，他们家那些姐妹丫鬟一水儿成了庸脂俗粉。

　　这么特别的姑娘郑格麟就想逗逗：“小娘子看你如此清瘦不如跟六爷回家，让六爷给你好好补补。”

　　这话就太轻浮了，傅晟辛大急，虽然知道郑格麟只是嘴欠不会做什么，可要是让人家姑娘误会自己也品行不良怎么办？

　　傅三公子忍着心急撑出翩翩君子样，就是长身玉立有礼有节的样子——大抵就是容易让小姑娘容易动心的样子。

　　清亮的嗓音微微下压，不自觉带出勾引人的磁性跟柳子君解释：“我朋友心思不坏就是嘴欠爱乱开玩笑，小姐不要往心里去，只当他发酒疯就好。”

　　傅晟辛是澄清自己品行了，可郑格麟怎么肯干，撸起袖子就怼：“好你个傅三公子傅晟辛，谁嘴欠谁发酒疯了？你怎么不说你重色轻友，为了个只见一面的小娘子连朋友都卖……”

　　后边的话傅晟辛听不清楚，只重色轻友四个字就足够他面红耳赤了，他有心解释自己不是重色轻友。

　　真的不是，色什么的实在侮辱这样……什么样的姑娘呢？傅晟辛心想芬芳桃李不及她美丽，雍容牡丹不及她清贞，碧玉柳丝不及她静雅……

　　这一阵闹包间里其他华服公子也围到窗户这里看热闹，傅晟辛虽然满脸通红却很快反应过来不愿柳子君在众目睽睽下难堪：“小姐莫听他疯言疯语，他喝多了，小生替他向小姐赔礼。”

　　拱手为礼一丝不苟。

　　柳子君假装没看见他满脸红色，微微颔首接受道歉，然后挎着篮子转身离去。这种情况下计较吃亏的是女孩儿，更何况那位傅三公子已经给彼此台阶。

　　至始至终柳子君都没开口，傅晟辛眉目难掩失望。又忽然想起她方才转身时，裙角那一簇杏黄梅花开得春意盎然，让人心生喜爱。

　　似喜似忧，怅然若失

　　柳子君不知道自己搅乱了傅晟辛一池春水，倒不是真没看见他通红脸庞。只是傅晟辛红不红和为什红她有什么关系，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老婆饼，刚出炉的老婆饼，软绵香甜允阳一绝~~~”

　　耳边忽地传来韵味悠长的叫卖声，柳子君停下脚步。两文给了老婆婆她还有二十文，只是这二十文早就规划了去处，再没多余的。

　　摊主看柳子君停下更加热情招呼：“姑娘来看看，上好的白面猪油做皮儿，冰糖玫瑰露馅儿，咬一口热乎里透着清甜，清甜里合着玫瑰香，那味道绝了。”

　　想着自己母亲更加消瘦的脸庞，和食欲匮乏的愁苦，柳子君还是挎着篮子来到摊位问：“玫瑰露做的？”

　　“祖辈传下的名声不敢砸”摊主手脚麻利把掰开的样品端到柳子君面前“姑娘看看真材实料五文一块绝不坑人。”

　　清甜中夹着玫瑰花味萦绕鼻尖让人舌根生津，柳子君记得这个味，当年家境还好的时候，她娘最爱买这个。

　　玫瑰馅老婆饼是柳母最爱。

　　把计划要买的东西又盘算一遍，柳子君东挪西挪，给她娘带了一块，再拐去菜市买来一条小小鲫鱼，还去杂货店买了小半瓶香油——春上开学她爹晚上要改功课，香油点灯不熏眼。

　　二十文花的干干净净。

　　穷人的日子是这样的，柳子君并不觉得愁苦，只是心里盘算还是要想法子挣点钱才行。她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那法子对于姑娘家来说不太好。

　　不到不得已，柳子君不想用那法子。

　　离城走出七八里柳子君看到张远峥在路边踌躇徘徊，张远峥是柳父的入室弟子，柳家姐弟叫他师兄，他称柳父柳母夫子、师娘。

　　入室弟子跟亲子不差什么，小时候师兄带她在村里田野里玩耍，手把手教她练字，再大些帮她挑水砍柴，可以说柳家的粗活大半都有张远峥的影子。

　　柳子君知道张远峥为什么会在这里，张婶前儿个特特告诉她，张远峥今日去府学先生哪里提前打听岁考成绩。

　　看情形怕是希望落空，想起酒楼上那一声戏谑调侃的‘傅大禀生’那些人多半是打听到好消息在庆贺。

　　柳子君心下叹口气，嘴角噙出三分浅笑走过去叫到

　　“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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