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元宵。

　　宋琛抬头望了望雪幕之后铺满了整个夜空的焰火，满目的深邃和忧伤，他跳下了马，挤进了人群之中。

　　今日元宵佳节，风朝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在这天的夜里，不顾大雪纷飞，满京城彻夜狂欢，平素里本就繁华的丽云坊更是水泄不通，透过攒动的人头，远方两片堂皇明亮的楼宇格外地醒目。

　　玄灵宫和万花楼，华灯璀璨，京城十丈软红所在，今夜的玄灵宫，一票难求，生意异常地好，奇怪的是，隔壁万花楼却门可罗雀，老鸨们绵软地倚在门前的石狮之下，脸上愁得快滴出水来。

　　锦衣卫的镇抚使死了，死在了烟花之地，丽云坊的锦衣卫上官和平江府差役封锁了万花楼，除此之外，还有一群身穿墨蓝衣袍的大理寺丞被拦在门前。

　　“请让我们进去，大理寺奉旨查案。”为首的大理寺丞拱手道，横在门前的锦衣卫却不买他们的账，那锦衣卫是个胖子，两块硕大的下巴抖了抖：“大理寺？没听说过。”

　　“请大人不要为难，此案事关重大，宋大人叮嘱小的一定要保护好现场。”

　　镇抚使在自己的辖区里离奇身亡，那锦衣卫本就郁闷之极，此刻更是被火上浇油，他一眯眼，目光便在脸上的赘肉之间隐去：“现场好得很，不用烦劳各位费心了。”

　　“大人是要抗旨么？”大理寺丞一路艰难至此，心里也不好受。

　　“旨呢？”

　　“此乃圣上口谕！”

　　“可放他的彩虹屁。”锦衣卫大骂，虎躯不住震动。

　　“诸位。”大理寺丞见锦衣卫不讲理，话头开始转向了平江府的差役，这些差役本来就是官居九品之末的小角色，早在听到大理寺说出此行奉旨后便多有退缩，锦衣卫见到此景更是恼怒：“谁敢动？在北镇抚司到来之前，就是只蚂蚁也不能给放进去！”

　　“大人不配合，休怪我等得罪了。”大理寺丞们纷纷将手放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锦衣卫倒先刷地一声从背后拔出了大砍刀，冷笑道：“你们这十几个人，还真不够爷打的，你们信不信？我告诉你们，我锦衣卫的人死了，还轮不到大理寺来查。”

　　“北镇抚司的人不会来了。”一个声音斜地里传了出来，剑拔弩张的众人一下子都转头望了过去。

　　一个银发黑衣的男子，手上捧着一大捧雪兰，不知何时站在了万花楼的屋檐之下，大理寺众人一齐俯首：“司律大人！”

　　“尊驾是谁？”那锦衣卫看到了宋琛斗篷上刺绣着的飞鱼图案，语气也放客气了许多。

　　“百户大人，”宋琛举手朝着锦衣卫打了个招呼，“久闻锦衣卫南北镇抚司向来不和，如今北司镇抚死了，群龙无首，此案定是南司来查，大人思虑，最后能讨得好么？”

　　锦衣卫的眼珠子转了转，硬着说了句：“未必！”

　　“若非南司，便是东厂，上任督主东方春申势大，锦衣卫屈服于其淫威十数年，如今好不容易摆脱阴霾，东厂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重新控制锦衣卫的机会？”

　　那锦衣卫想了很久，似乎是想通了，“那你们呢？”

　　“我辈清流，向来不结党营私，只管慎查明断，百户大人此次飞来横祸，在下虽不能担保大人前程，但大人的乌纱官职，尚可扶上一扶。”

　　锦衣卫出手扶了扶头上的明显偏小的高帽，语气也软了下来：“口说无凭。”

　　宋琛道：“在下大理寺司律，宋琛。”

　　“宋琛？少师大人？”锦衣卫踌躇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最后也一拱手：“北司缉捕百户，于信才。”

　　宋琛欠了欠身。

　　于信才让出了万花楼的大门，宋琛朝着大理寺诸人使了个眼色，寺丞们跟了上来，进门前，于信才一把拉住了宋琛：“三楼，柔檀阁，不要忘记你方才所言。”

　　“百户大人请宽心。”宋琛推开万花楼的门，登时一阵浓郁的胭脂气息扑面而来。

　　“小韦清点万花楼人数，大头清查金大人今夜行迹，兰若跟我上去。”宋琛安排完，走上了阶梯。

　　柔檀阁内狼藉一片，屏风被撕成了碎布条，杯碗碟盆落了一地，放眼望去便没有一样摆设是完好的，明显这里曾经发生了剧烈的打斗，金权斌趴卧在房间正中，地上淡红色的鲜血已经粘稠，宋琛目睹惨状，闭了闭眼，但最终还是逼着自己看下去，他俯下身，刚触碰到金权斌的尸体，便觉得浑身一麻，他撩开了尸体衣袖，手臂上顿时显露出来数块巨大的淤青，宋琛眉头紧锁，又扯开了金权斌背后的衣裳，同样是数块触目惊心的淤痕。

　　一名大理寺丞在打理现场时咋舌道：“想不到金大人平日里这种刻板迂腐的人，也喜欢来逛窑子。”

　　“闭嘴！你不知道司律大人跟死者的关系么！”当即有另一名寺丞低声呵斥。

　　这一切宋琛全然不觉，他只是凝望着尸体，最后痴痴地红眼低吟：“您走好。”

　　“琛...节哀吧。”方才出言训斥同伴的大理寺丞在宋琛的对面蹲了下来，他是队伍里的验尸官兰若，兰若只看了一眼尸体，便道“很明显，金大人受了严重的内伤，他全身的骨头都被打碎了。”

　　“你所言不错，他是被活生生打死的。”宋琛站起身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平复心情，却听兰若说：“不是。”

　　“不是什么？”

　　兰若的手在尸体上四处触摸着，他摇了摇头：“这些位置的内伤，不会当即要人性命，而是会让人痛苦数日，最后凄惨死去，但如今…我看…真正取了金大人性命的应该是...”

　　兰若将尸体翻了过来，宋琛一眼就看到了金权斌心口上的那个仍在往外渗血的大窟窿。

　　“这才是致命一击。”

　　“是谁发现的尸体！”宋琛朝着在门外观望的万花楼众人道。

　　“是...是小的。”一个龟奴颤声步出。

　　宋琛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回大人的话，是两个时辰以前。”

　　宋琛回头看了看金权斌身下淌出的血迹，根据凝固程度来看，龟奴所言不假，便又问：“当时他还有气么？”

　　“没了。”龟奴摇头。

　　“我有疑问，”兰若抬头，顺手将手上的血往身上的衣服上抹了抹，“整个房子都被掀了，这么大的动静，就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么？”

　　龟奴说：“大人有所不知，两个时辰前，万花楼大天井正举行百花绽放的庆典，所有人都聚集在天井边上，万花楼人手不够，我们都被掌柜的差到天井周围维序巡视，一来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庆典之上，二是其时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即便是这头有了滔天动静，也没有人注意到啊。”

　　宋琛出了厢房，在龟奴的引路下来到天井之侧，天井离厢房足有百余步，确实在那种情况下，厢房那边即便有所动静，也难以让人察觉。宋琛趴在栏杆之上，俯视天井，“庆典是何时开始的？”

　　“那老早了，入夜时分，庆典便开始了。”

　　“可掐得个好时间。”宋琛自语，又走回了厢房之中，兰若这时候也初步勘探完毕，他对宋琛说：“刺死金大人的，像是锥子一样的东西，找遍了整个屋子，没有找到凶器，除此之外，金大人不止身上的骨头都断裂了，就连下巴骨也被打了个粉碎。”

　　看见宋琛脸色越来越不好，兰若也有些难以启齿了：“这不是普通的杀人，这是虐杀。”

　　围观的众人和大理寺丞们都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宋琛正垂头冥想，全然不觉，兰若有些茫然，他拉了拉宋琛的衣袖：“琛，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先内外寻找凶器，如果能找到凶器，便能获得更多和凶手相关的信息，”宋琛对大理寺丞们说罢，回头去问龟奴，“柔檀阁是谁的房间？”

　　“回大人的话，柔檀阁是吕行首的书阁。”

　　“吕行首！”兰若猛地抬起头来，宋琛问：“你认识？”

　　“谁不认识啊！”兰若两眼放光。

　　这时先前派去查探的大理寺丞也奔上了楼：“宋司律，方才跟万花楼账房确认过了，今夜金大人来找的人是吕行首。”

　　“她在哪？”宋琛望向龟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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