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之夜

　　睁眼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她揉揉眼睛，忍不住感叹林可这个人的心态真好，荒郊野外还能睡这么香。

　　远处的山间薄雾环绕，村子里也是濛濛一片，地上的小坑里还有些积水，昨天后半夜好像真的下过了一场雨。

　　简单收拾后，她把车子锁在原地，背上有点沉重的摄影器材往村舍的方向走去。毕竟自己的职业是摄影师，来巳村也是为了拍摄，就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顺便向当地人打听一下哪里有值得拍摄的风景。

　　总之，不慌，走一步看一步，她攥着拳头对自己说。

　　沿着进村的路攀上缓坡，那片农舍近在咫尺，一个幽深的巷口出现在眼前。

　　一条被磨得有些光滑的石板小路伸进了巷子的深处，小巷两侧是一间间紧密相连的农舍，沿着这条石板小路大概就能通往村民聚居之处，也就能找到吃东西的地方。

　　这天是个阴天，深巷里也是一团暗色，仿佛踏进去就会被传送到某个异次元的空间里。

　　走到小巷深处，可见不远处一间两层小屋的门前，一块显眼的陈旧红色招牌穿过雾气刺入眼帘：萍姐餐馆。

　　正好，吃个早饭，顺便探探路，一切顺理成章。

　　她加快脚步朝餐馆走去，餐馆已经开门营业，门口支着一口大锅，周围雾气缭绕，一个瘦小的中年女人正在烟雾之后的锅边盛着热粥。

　　见到她，女人手里的大勺瞬间凝固，她石化似的呆呆盯着眼前进入村子的陌生人。

　　女人尽显疲态的脸竟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她礼貌寒暄：“早上好，请问这里能吃东西吗？”

　　可能是终于意识到手里的不锈钢碗已经变得滚烫，女人扭头飞快地把它搁在一旁，转身吞吞吐吐地回答：“可、可以的，进来坐吧......”

　　店里能提供的早餐种类单一，只有粥和小菜，两元钱管饱，先付钱再吃。用信号时有时无的手机艰难扫码付款之后，老板迅速端上来一碗一碟，是一碗滚烫的豆子粥和一碟炒小菜，小菜是土豆丝和青菜苗的双拼，大概是一早就备好的。老板站在桌边，局促地说起包子馒头还在锅里蒸着，如果需要待会儿可以给她拿过来，不过需要额外付钱。

　　她笑：“好呀，我先吃着，待会不够再加。”

　　老板点点头，拎着块抹布在餐桌旁走来走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姑娘，你是来拍照的吗？”

　　意识到老板的眼睛一直在桌子底下的摄影器材周围打转，她点点头，又拿出阿曜所介绍的那套说辞自我介绍了一番。

　　“年纪轻轻就是摄影师了，小姑娘真厉害啊。”

　　日头上涨，透进餐馆门的那束日光微微挪动了一点角度。她抬头看去，本打算对老板客套的夸奖报以客套的微笑，当视线落在对方那张苍白的脸上之后，却再也移不开了。

　　惨白的脸，微微肿胀发红的眼睛，深重暗沉的眼圈，突出的颧骨，向下耷拉的嘴角......这明明是张中年女人略微带疲态的脸，她却在这张脸之下隐约看到了重叠的另一张脸：瞪大的血红色双眼，膨胀鼓起的双颊，凸出的嘴瓣微微咧开，绽开了一个诡异的笑。

　　是动物的脸，好像是，她下意识闭上因震惊而张开的嘴，好像是，一只兔子。

　　顿时，老板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隐约可见的那张兔脸也咧开了嘴：“说到拍照，我们村子后山的景色不错，你可以参考参考，尤其是夏天雨后，山顶的云雾特别漂亮，就是上山的路有点险，不太好走......”

　　思绪差点被那张隐约浮现的兔脸震慑到了九霄云外，听到老板的话她随即定了定神。

　　后山，她默默记下这个地点，之前阿曜也提到过后山。

　　再次试探着朝老板看去，疲惫的人脸清晰可见，那张诡异的兔脸几乎在瞬间消失不见。就像是一团墨汁消散在水中，眨眼功夫便无影无踪了。

　　不会是看花眼了吧？她的心脏怦怦直跳，忐忑不安地想着。

　　突然，门口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男子踩着拖鞋大摇大摆踱进了餐馆，循声望去，她心里那块摇摇晃晃的巨石瞬间再次“腾”的悬空了——那两个男子，瘦高的那个顶着一张阴狠的鬣狗的脸，矮胖的竟挂着张猪脸！

　　而且，这两张脸都比刚才老板的兔子脸更加的清晰！

　　老板一见他们，立刻打住话茬侧身让座，又迅速为那二人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豆子粥。

　　两人旁若无人地交谈着，在另一张桌边坐下。高个儿端起碗几乎是一口就喝光了热粥，他咂了咂嘴，回头用粗嗓门大声问去：“萍姨，今天的包子什么馅？”

　　“猪肉蘑菇的，小孙，你等等，马上就出锅了。”老板萍姨站在一旁小声回答，表情有些拘谨，那诡异的兔脸再次隐隐从人脸之下浮现出来。

　　是只担惊受怕的兔子。

　　“哦。”

　　鬣狗脸轻描淡写地哼了声，咂咂嘴，底下那张脸隐约露出了尖尖的犬牙。

　　兔子犹豫着，慢吞吞凑过去小声问：“小孙，阿婧找到了吗？”

　　“还没呢，鬼知道跑哪里去了。”

　　鬣狗夹起小菜咂着嘴，看也不看她，不咸不淡地应着，随后又用下巴指指眼前的空碗：“再给我盛碗粥。”

　　兔子战战兢兢那起那只碗，面露愁容地小声说：“阿婧究竟跑哪里去了，村子就这么大，找了一晚上都没找到吗？不会是躲到山里去了吧？那可就难办了......”

　　鬣狗瞪眼：“粥呢？”

　　兔子不吱声，瞪着双通红的眼睛，转身匆匆走到餐馆门口的大锅边。

　　满满的第二碗豆子粥端了上来，鬣狗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口气，小眼睛一斜，终于注意到了角落的桌边那副陌生面孔。

　　于是他清清嗓子，展开油腻的笑容朝那边问：“美女，一个人来的吗？”

　　***

　　她知道鬣狗男这是在叫她。

　　今早刚进村就相继看到几个顶着动物面孔的人，她不免有点茫然，还有点害怕。

　　抬眼看到那张从粗犷的人脸下浮现得越发清晰的兽脸，她稳住情绪，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是啊。”

　　“看你这个样子，”对方的小眼睛忙不迭地四下打量着她，终于得出结论，“是来拍照的？”

　　“嗯，我是摄影师，慕名来拍摄村子的风土人情。”她面不改色，忍住恶心直视起鬣狗的脸，直截了当地问，“大哥，咱们村里有什么地方风景好哇？”

　　鬣狗男一听来了劲，上面那张人脸似乎清晰了几分，他粗声说：“你算是问对人了！介绍一下，我叫孙河，你可以叫我河哥。”

　　她点点头，报上家门：“林可。”

　　“那我叫你林小妹！呵呵呵......我跟你说啊，我是土生土长的巳村本地人，在这里生活了快三十年，有什么想问的你都可以问我！”孙河龇牙咧嘴地笑着。

　　“好的。”

　　“林小妹，你打算在村里待几天啊？有地方住吗？”孙河腆着脸又问。

　　她说具体要看拍摄的进度。

　　孙河眼睛一亮，语气有些急切：“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住我家，家里还有空屋子！”

　　倒不是嫌不嫌弃的问题，她礼貌地看着孙河，并没有接过话茬。

　　“河哥。”

　　突然，旁边那个矮胖猪脸男站了起来，他看上去比孙河要年轻些，像是个小跟班。他凑过去俯身在孙河耳朵边嘀咕了几句，也听不太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

　　孙河的脸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轻蔑地撇撇嘴，不耐烦地摆手说：“知道了我知道了。”

　　“林小妹，你想好了吗？”孙河的视线又移了回来，冷漠的小眼睛虚伪地眯了起来，“实话跟你说吧，我们村子里好看的景色遍地都是，如果一天拍不完，晚上肯定是要留在村子里的，但是今晚情况特殊，村里有宵禁，你四处乱跑的话肯定会被抓起来的，不是我吓你，被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这瞬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宵禁？那是什么？”

　　猪脸男抢答：“今晚村里要驱鬼，你小心被抓走！嘿嘿......”

　　被抓走？是被鬼抓走吗？她想想不免觉得哭笑不得。

　　仔细看，那矮胖猪脸男圆圆的脸上稚气未脱，无论是底下那张猪脸还是表面没有退尽的人类五官，都挂着一致的，不怀好意的诡异笑容。

　　等等，驱鬼？她记得之前阿曜好像也提到过——祭祀的宵禁之后，村里会发生一场人为的火灾导致全灭......难道阿曜所说的是真的？

　　“你们不要吓客人了！”

　　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惊得那矮胖子一个哆嗦直接坐下，她寻声回头看去，正是昨天在山里遇上的阿曜，没想到他也来这里吃早饭。

　　见她看了过来，阿曜刻意避开了视线，快步迈进餐馆大门，气鼓鼓地看着那二人。

　　“哦，是阿曜啊。”孙河轻描淡写地抬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吃饭了没？坐下来一起吃点吧。”

　　阿曜推推眼镜，冷脸走了过来，看也不看他，对着空气说：“你们给钱了吗就吃！”

　　他还是昨天初见时那副样子，令人庆幸的是，他依旧是人类的面孔，并没有带着模糊不清的仿佛隐藏在水下分分钟就要浮出来的另一张诡异兽脸。

　　虽然两人还未对话，但她已经稍稍松了口气，这个村子里还是有正常人的。

　　“哎呀？就吃个早饭，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孙河气急败坏地迅速站起来，手指戳着阿曜，龇牙咧嘴开始破口大骂。

　　阿曜无所畏惧地看看对方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撇撇嘴不再争吵，低头在旁边的空桌边坐下开始摆弄手机，又因为信号不好气得重重把手机拍在了桌子上。

　　至于她，阿曜全程都把她无视掉了，仿佛两人从未有过交集。

　　这倒是挺符合她昨天已经领教过的爱生气的闷葫芦个性，她默默想着，喝完了碗里的最后一点粥。

　　“怎么样，想好了吗，小妹？”一旁那张鬣狗的脸又凑了上来，殷切追问。

　　想好了吗？还用想么，她怎么可能去他家留宿？

　　她扯扯嘴角，刚要说出拒绝的话，厨房的布帘子突然被掀开。老板萍姨端着只热气腾腾的大盆走了出来，盆里是堆成小山的包子，食物温暖的香气也同时扑面而来。

　　“小孙，你们要的包子来了！”

　　话音还没落，萍姨愣了一下：“阿曜？这么早就起来了？”

　　“妈，我来吧。”

　　阿曜起身从她手里接过大盆，然后“哐”地一声把盆子重重砸在了孙河他们那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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