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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妮妮在五岁之前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五岁的时候她却多了一个父亲和一个哥哥。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她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可是很快，她发现事情变得很复杂。
比如父亲，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所以对她视若无睹。她觉得很奇怪，因为她叫他父亲了呀，为什么还要分亲不亲生呢？如果他愿意待她像女儿一样好，她也愿意待他像父亲一样好，可是，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这样的机会。
刚开始，她就会坐在他必经的小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穿着靛青色的华服在一群人的簇拥中走过来，她会冲他笑，冲他招手，但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她以为他是没有看到她，所以她就大声喊父亲，那一刻，她那气度不凡的父亲终于微微转头，浓密的长眉微微挑起，湛湛有神的眼眸对准了她，她忍不住害怕地向后一退，却一脚踩空，整个人从石头上栽了下去，等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那条青玉板铺就的小路上早就没有了父亲的影子。
当天晚上，她终于见到了许久未见的母亲，她很高兴，她要把这些天里的委屈和努力通通说给她听，要扑进她芳香柔软的怀抱里寻求安慰，要把自己的小手挤进她的大手里获取力量和勇气，最关键的是，她要让母亲给她做她最喜欢的糕点吃……她脑子里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见到了母亲，就什么也想不到了，只想扑进她的怀里。
可是什么都没有实现，母亲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她骂她没有规矩让她丢了脸，说她不能帮她只会给她添乱，还说她资质太差就是个废物……母亲那天说了太多，多到她记不住，她甚至对很多内容都懵懵懂懂，但犹记得母亲的声音似乎特别大，大到以后无数次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耳朵里在嗡嗡作响，心脏在抽搐作祟，她觉得，那一天，她似乎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
幸运的是，她还有一个哥哥。虽然哥哥总是在修炼，但是他是家里唯一惦记自己的人，他会让厨房给自己做自己喜欢的吃食，会让裁缝定期来给自己制作新衣裳，会给她买时下最兴的小玩具，还有找先生来教导她读书写字，总之，在妮妮的眼中，哥哥是无所不能的，也许事情很小，但是足够支撑起她整个世界。
“那后来呢？”白拾忍不住问道。
妮妮瞪眼：“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们就演这出，你演妹妹，他演哥哥，演得不好，我就拿鞭子抽你们！”
白拾撇嘴，这小孩子人不大脾气倒是挺大，只是这也没个剧本，要怎么演？
与此同时她又传音简双至：“你知不知后来怎么样？”
简双至道：“现在难道不该关心一下要如何逃？”
白拾心痒难耐，催促：“你先说说！”
简双至无奈：“我听师父说，他弄丢了自己的妹妹，又救错了人，只知道殷采妮后来被人炼制成了傀儡，一直没有找回来。”
白拾沉默下来。
顿了会儿，又传音道：“你可有何应对之策？”
“我需要一些时间。”
还待详细问问，却在这时，她四肢关节微微一痛，不由自主朝着简双至飞了过去。
“阿拾！”
妮妮叫道：“快点儿演，叫他哥哥！”
白拾撞到简双至身上，整个人都要散架了，想也不想就开口：“哥哥。”
现在别说叫哥哥了，只要不再折腾她，就是让她叫爷爷都没问题。
简双至伸手想要扶着她，不料体内的偶人却突然发力，带着他整个人向后退开。
“你是在叫鬼呢还是在叫哥哥？既不甜美也不可爱，哪种哥哥会要你这种妹妹？！”
白拾：“……”
她调整好面部表情，笑容甜美，声音甜美，还歪了歪头：“哥哥。”
下一刻，她受伤的膝盖被狠狠一拉。
“嘶——”
妮妮臭骂道：“你笑得太假太难看了。”
因为我他娘的疼得根本笑不出来！
当然，实际情况是白拾苦笑着道：“我比不上你，从来都没有过兄弟姊妹，若是论做妹妹的修养，一千一万个我都是比不上你的，不若你示范给我看看？”
“哼！”妮妮十分不屑，又有几分洋洋得意：“那是，我是哥哥最心爱的妹妹，你自然是比不上的。”
“那快让我开开眼界吧。”
说着，白拾传音：“绥绥，你可有办法脱离束缚？”
“这小女孩合体期修为，你让我如何做？”
白拾苦笑，她的目光落在小女孩的身上，一个合体期的小屁孩亡灵，简直让人头疼。
妮妮的目光变来变去，最后嘟着嘴跺跺脚道：“不行不行，他不是哥哥，我叫不出来！”
白拾想了想，道：“你的哥哥要是知道你这样念着他也一定会很开心。”
“开心？”女孩的眼神露出迷茫之色，手中控制人偶动作微微一顿：“他怎么会开心呢？他不会开心的，他不要我了，他是个骗子！”
街市上花灯如簇，人流往来，各种机关傀儡兽在天上地下盘旋移动，傀儡城中一片欢乐祥和。
妮妮带着小兔子面具，一只手举着小糖人，一只手牢牢抓着哥哥宽大的深蓝袖摆。虽然街上的热闹让她向往，川流的人群让她害怕，可是只要哥哥在，她就心安。
她走累了，和哥哥一起坐在一群人中间看台上表演的木偶戏。每个小木偶都有圆圆的脑袋，短小的四肢，贴出了滑稽的眉眼和嘴巴，看起来十分憨态可掬，演绎着一个书生和小姐的爱情故事。
正看得沉迷，哥哥突然对她叮嘱：“妮妮，你看那边，那个姐姐找哥哥有些事情，哥哥去一下，你就坐在这里不要动，哥哥一会儿就回来找你，一定不要动，知不知道？”
“哥哥是要去那个妮妮能看到的角落里骂？”
“对，哥哥就在那里，你一抬眼就能看到，千万不要自己跑掉哦。”
妮妮乖乖点头。
后面的皮影戏将了什么，妮妮不记得，她只记得，她第一次抬头看哥哥的时候，哥哥和那个女子正说着话，第二次抬头看哥哥的时候，哥哥恰好也看到了自己，还冲自己笑了笑，就像是躲猫猫被抓到了一样，妮妮连忙捂住脸转过头，第三次抬头的时候，却是眼前一黑。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没有看到心心念念的哥哥，而是一个怪模怪样的老头，他桀桀地笑着：“这样身体柔软的小姑娘一定能炼制出最好的人偶！”
“你是谁？哥哥在哪里？”
“你哥哥？你哥哥不要你了，他把你卖给我了。”
“你骗人！我不信！我要哥哥！哥哥！”
“别叫了——”
说着，老头将妮妮扔进了一木桶里。
妮妮顿时惨叫连连。
什么才是最完美的人偶呢？足够的柔软与精确，最关键的是，能抵御住时光的侵蚀。首先要精确，每一根骨骼都要分毫不差，每一片肌理都要薄厚适中，骨头大的地方就要削掉，骨头小的地方就要补上，过厚的肉|体要磨掉，过薄的地方要缝上别的皮肉，这样才能让偶师控制自如。其次是柔软，在各种各样的药水里不停地浸泡，直到跑烂了身体的每一部分，让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可以折叠，然后再强行恢复各部分身体机能，接着再泡，直到身体的各个地方都柔韧适中才算合格。最后，成为人偶的孩子将再也不会长大，女孩子再也不能成为女人，母亲，男孩子再也不能成长为一个男人，父亲，或者说，他们都丧失了作为人的资格。
妮妮想不起来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了，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空间的概念，甚至没有自己的概念，只有痛，永无休止的痛，还有期盼，她坚信她的哥哥一定会找到她。
整整五百年，她跟着人偶师四处颠簸，期间几次易主，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战斗，身上伤痕累累，换过眼睛，换过皮，换过所有的肢体器官，直到最后，她听到主人说：“这具人偶太破了，算了，还是直接扔了吧。”
没了人牵丝，她动都无法动，只能静静躺在那里，周边的一切沧海桑田，她却只能一动不动地在那里腐烂，但是她还是渴望活着，因为心里总有个微弱的希望，也许哥哥会从她身边经过，认出自己，抱自己入怀。
一百年，她终于等到了，他从她身边经过，已经从少年变成了青年，少了几分俊俏，多了几分深沉，可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哥哥！那一日，天空高邈，大地广袤，阳光折射出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她就在最美的世界里等待着，等待着他一点点走近，等待着她一生的追逐与向往——
“真可怜啊……”
在仅存的灵识被震碎以前，她听到哥哥似叹非叹的声音。
他杀掉她，如同碾碎一只蝼蚁。
在归墟中醒来，有人对她说，要找哥哥，自己冲出去找。
于是她开始了漫长的修行，转眼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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