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锦

　　施光寒沉着脸，决定先把道理讲清楚：
　　“保镖是一回事，但任何人都不可能永远二十四小时每时每刻贴身保护你。真正能保护你的只有自己。所以该上的课该学的自保之法，依然很必要——”
　　“老子就花钱买他们的二十四小时！”迟天漠生气地把手机往床垫上用力一扔，大声打断他，“买他们的每分每秒！有什么不行？钱够了什么都行！让他们分三班轮番守，出门围在我前后左右，睡觉就睡在我门口！有什么不行！”
　　施光寒看着他，看他眼泛泪花，激动又焦躁地挥动手臂，掷地有声地喊着“有什么不行”！
　　施光寒的唇抿得像纸一样薄，沉默片刻，点点头站起来，摊开手：
　　“对，没什么不行。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迟天漠蓦地收了声，张着嘴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他真不打算再说什么，抬腿要走了，忽然莫名又有些惊慌失措。
　　他本来预着施光寒还要冷冷地和他唇枪舌剑一番，至少那个他已经很熟悉的嘲讽技能都还没开启，这下怎么就偃旗息鼓了？这不是此人的做派呀！
　　这一罕见的反应就像是对他的已经失望透顶，要就此放弃对他的管束，迟天漠顿时就感觉到了一种紧张感。
　　乃是种要失去依靠的慌张。
　　“喂！”
　　迟天漠急忙跨下床。
　　“喂！姓、姓施的……施光寒！”
　　施光寒在门前停下来，半回过身，冰冷的眼神流露出讥笑：
　　“你要说的不就是请保镖的事吗？我不反对。还有别的？”
　　迟天漠慌慌张张地赶到他面前，又急又气：“你不管我了？”
　　施光寒漫不经心地垂眼打量他：“迟家签了专业的安保公司，你跟你妈说，她会给你安排。我还得去给你找枪。”
　　迟天漠挑起眉，惊讶：“你能把枪找回来？”
　　“试试看。”施光寒扭开脸，伸手去开门，“争取在他们用它杀人之前。”
　　迟天漠连忙一把按在他搭在门把的那只手手腕上：“保、保镖……你也给我安排。你肯定能安、安排的。”
　　施光寒漠然地对他转过脸，又转了半边身子对着他：“我安排？”
　　“我大哥二姐他们用的也都是他们自己找的安保公司，跟家里的不是同一家。”
　　“你想学他们？”
　　“不是学……”迟天漠握住了他的手腕，又用了点力，“和爸爸用同一家公司的保镖，不是等于他什么事情都知道了吗？以后我们还怎么、怎么碰面？”
　　施光寒沉默地望了他一阵，似乎在进行严肃地思考，然后才悠悠地问：
　　“我可以帮你安排。但你刻意不用家里的保镖，老板不也能看出你的居心么？”
　　“我就说、说是我一个朋友开的公司……这个没问题，我妈跟他解释两句就行了。再说大哥二姐都可以，我没理由不行吧？”
　　施光寒又故作沉思了片刻，看着他的目光越发深沉：
　　“我看还是算了。万一出了事又把责任推在我身上。”
　　“你——”迟天漠按住他的手腕不撒手，“这次既然是我叫你办的……你你这人怎么这么小气？我叫你办当然是相信你。我们不是搭档吗？再说、再说你叫我练这练那也不是要害我，是为了我好……我不过就埋怨了两句。那我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了那么多惊吓，埋怨两句都不行吗？”
　　“哼。”施光寒鼻子喷出冷冷的哼笑，拉下他的那只手。
　　迟天漠就又立刻盖上另一只手：“说好了啊！”
　　“是你让我安排的。”
　　“我让的！”迟天漠连连点头，“我相信你啊！搭档之间不是要彼此信任吗？为了你的小目标，你肯定不能给我找不靠谱的人来吧？”
　　施光寒阴沉地注视他，他热切地回视施光寒。
　　两人相视半晌。
　　迟天漠几乎都要被他那种冷淡的目光盯得后脊梁泛起鸡皮疙瘩——是那种他习惯，甚至享受的颤栗。
　　施光寒终于冷飕飕地开口：
　　“以后求我办事，少跟我来这种打个巴掌给块糖的把戏！”
　　迟天漠嘴唇又想嘀咕似的蠕动了两下，终究没说，只把眼睛眨了两次，表示清楚了。
　　“找到人我会通知你。”
　　施光寒再次拉下他的手，开门离开。
　　迟天漠望着眼前关上的房门，忽地一下觉得轻松多了。
　　难题终于又都丢给了能解决的人。
　　有个这种合伙人真好。
　　如果说当初决定合作还让他有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懊恼的话，那么到了现在，这种懊恼也被施光寒巨大的“功用性”排解得几近于无。
　　他和施光寒，自从那次在汽车旅馆见面之后，他们透过只有你知我知的通讯方式和不时的碰面，联系日趋紧密。
　　施光寒对他几乎事无巨细，有时是直接通知，有时是给出建议，没多久，他日常里的桩桩件件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种被人管理着的感觉对迟天漠而言，刚开始是新鲜，然后不知不觉，就化为了微妙的安全感。
　　安全感——堪称迟天漠人生中的稀罕物！
　　他一生人到今二十二个寒暑，还从未切身感受过什么是真正的安全感。
　　他的少年活在各种各样的取笑、威吓、暴力、伤害和不确定中。这种害怕惶恐和不确定像背后灵一样跟着他，到现在都没真正离开过。
　　以致于他后来升到高中大学，在学校里也总是畏畏缩缩，生怕引人注意，招人不快。但这种畏缩让他看起来软趴趴毫无主见，只会更像个谁都能捏两把的软柿子。
　　只不过是环境改善，同学中没有再出现广哥那样的暴力分子，他就以为这样的策略是对的。
　　况且他还因此得以接近了梁袈言。
　　为了能时常跟在梁袈言身边，他更加的显出老实怯弱——一半是装的，一半也是真的——只呈现出那种胆小本分的形象，让梁袈言即使有时感到不太方便，也不忍断然把他撵开。
　　但他内心实在又常年积聚了许多没有渠道可发泄的愤懑，就像堆一直阴燃的火种，使得在他的软弱反面，还潜藏着个压抑已久的暴脾气。
　　这个脾气长久以来只能偶尔对着他妈发一发，而现在，竟然有了个施光寒。
　　对着施光寒，虽然这家伙说话不中听又经常语出嘲讽，但他依然觉得跟施光寒交流是最舒服的。
　　直接、爽利、痛快。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做那个他希望成为的有话能直说，有气能直发的自己。反正不管他发多大的脾气，话说得多难听，施光寒也根本不放在眼里，更谈不上有受伤之虞。
　　加之现在他们双方对彼此各有所求，所以施光寒那小心眼也不会对他怎么打击报复。
　　种种好处细数下来，这位才认识没有多久的施先生竟不知不觉成了供他倚靠的对象。
　　以至于他本来脾气也没有这么暴躁，但到了施光寒面前，却好像变本加厉地停不下来。
　　但要是施光寒忽然像刚才，不在嘲弄中教他骂他，换句话说就是不干涉他了，他反而会慌了神。
　　一想到施光寒是不是不管他了？
　　不行不行，他紧张。还情不自禁焦虑。
　　是的是的，他已经开始享受有人管的日子了。
　　有人管着，多好啊！
　　自己什么都不用费神，主意帮他拿，事情为他做，凡事都给他安排得井井有条，多好啊！
　　迟天漠很清楚自身资质庸碌得很，之所以能考上B大，全赖高中三年他妈花大力气不间断地请来名师指导。
　　他不长于用脑，别说跟他大哥毫无可比性，恐怕就是和迟元沁比，在某些方面也要逊上不少。
　　当初鬼迷心窍去对梁袈言下手，还是许立群主动为他出谋划策，出人出力。要是只有他自己，这事想都不敢想。
　　现在被动陷入偌大家产争位迷局，真是每每思及都令他心烦意乱，只想举白旗撤退。
　　他就是不愿费力气，死乞白赖的，最后被人踩在地上拖出一条血路，还把自己的无知无能暴露无遗。何必？
　　好在，在让人焦虑不安的时刻，有个施光寒主动站了过来。
　　看着还挺像样挺能干。
　　那就够了。挺好。
　　虽然被施光寒管束没有被梁教授来得那么美好，但那些不美好的细枝末节他都可以忍受。
　　哪怕这个合伙人明摆着对他的家财心怀不轨——但那又有什么要紧？
　　大哥说过，人才重要。人比钱重要。有个好用的人在身边可以依靠，花多少钱都未必买得到。
　　大哥说得对。
　　****
　　“这是乔纳森。”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迟天漠照旧在汽车旅馆里和施光寒碰头。
　　这次施光寒带来了一个壮硕高大的白人男子。
　　“嗨！”
　　那名男子长着一张粗犷脸庞，头发和眼睛都是深褐色，比施光寒还高一点，肩膀宽阔身材高大，浑身的腱子肉把衣服绷得紧紧的，声音爽朗洪亮，笑容可掬，让人第一眼就容易有好感。
　　面对这种让他很有威压感的壮汉，迟天漠倒是有些拘谨地扯动嘴角笑了笑，和他握了个手。
　　不过乔纳森人看着粗，并不是粗得没有分寸。蒲扇般的大手只不轻不重地在他手上握了下，很快就松开了。
　　迟天漠原本还心有忐忑，握上后手也没被握痛，也顿时松了口气。
　　“亨利说可以叫你名字，‘天摸’，对吗？”乔纳森收回的手直接插在腰上，笑呵呵地问他，看得出是个大大咧咧的性格。
　　迟天漠斜了施光寒一眼，已无意去纠正这个发音了。
　　“你是乔纳森……”
　　“格朗索。乔纳森-格朗索。”乔纳森笑眯眯地指指自己，“叫我‘内森’也可以，大家都这么叫。”
　　“哦，好。内森。”迟天漠在这样的热情面前，终于也露出了一些笑容。
　　“你们是，朋友？”他看向施光寒。
　　既然能被他带到汽车旅馆来，显然就不是一般的关系。
　　施光寒点了个头，淡淡地说：“认识很多年了。”
　　“我们小时候住在一个社区里。”乔纳森干脆把话接过来自己说，一根手指在他们之间来回晃动。
　　“谁跟你小时候？”施光寒冷淡的目光扫向他，“我认识你的时候你都上8年级了。”
　　“对，”乔纳森转过脸对他诡笑，“上了中学就不能算小了。我们那时还一起去偷看莉兹——”
　　“不是因为有私人关系才把他介绍给你的。他从海军陆战队退役后，一直从事私人安保工作。”施光寒没让他讲下去，直接把脸转向迟天漠。“经验丰富，拿过搏击比赛冠军，是我能找到的最优人选。而你的保镖队伍，我建议也由他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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