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锦

　　迟天漠脸色刷白。但他可不会在施光寒面前轻易认输，只梗着脖子硬顶：
　　“又、又不是光彩的事……我也没、没受什么损失……我不想弄得人尽皆知……”
　　“担心‘被害人羞辱’？”
　　“什么？”
　　“‘被害人羞辱’——身为被害人却要承受舆论压力，被人说三道四。”
　　“……对……是、是这样的……”
　　“是吗？你对舆论的担心超过了被人猥亵的愤怒？”
　　“……不行吗？”
　　“那么你愤怒吗？”
　　“当……废话！”
　　“啊，当然会愤怒。一个只和我见过三次面，却有两次在冲我发火的人，怎么会在自己‘被猥亵’这事上不愤怒？”
　　“……”
　　“可这么愤怒的你对那个猥亵犯什么都没做，反倒自己跑了。”
　　“我……我不想再看到他……看到他我我不舒服，我难受……关、关你什么事？”
　　“啊——难受。”
　　施光寒歪靠在车门上，全程没看他一眼，一手撑着下巴望着前方，倏然收住了追问，若有所思地轻笑了声：“行。”
　　迟天漠两手紧紧抓着座椅垫，身体止不住地哆嗦。
　　自从这事发生，让他一个多月来没有一天想起会不难受。
　　现在突然被人提到明面上逼问，他就更像坐进了沸水锅里，血液在周身贲突呼号，让他从里到外——不光脖子以上，是浑身——浑身都滚烫。
　　但同时又感觉不知从哪里吹来了邪风，一阵接一阵，往他骨头缝里钻。
　　刺骨的寒气和着滚血，冷的愈冷，热的愈热，冰冻火烤得痛苦。
　　以至于他都没心思去计较施光寒的口气，只要他能停止追问，就是最大的慈悲。
　　然而他错付了希望。施光寒只是喜欢玩弄猎物。
　　在一阵猛攻后放他们喘口气，以为自己逃出了生天。
　　但其实，没有。
　　迟天漠低头又看了那些纸张一阵，脑子里已经有点茫然。
　　他还存了一丝侥幸，认为只要能封堵上施光寒的质疑，那么所有的一切就只停留在施光寒“错误的猜测”而已。
　　尽管理智也告诉他，事情不太可能像他希望的这样，但人在穷途时总宁可把冀望寄托在最不可能的那端，也不愿去正视现实就是这么绝望。
　　施光寒不说话了，他就反而像在口头上已经战胜他，慢慢定下心神，把纸张们迅速理齐成一沓抱在怀里，用胜利者的姿态对他扬起下巴，故作镇定地宣布：
　　“事、事情就是这样，我很糟心，你也不要再提了，尤其是对其他人，大哥、我爸他们……不要、不要再提了。”
　　施光寒的脑袋靠在椅背上对他微微转过来，眼睛只往他的方向一瞟，露出漫不经心的浅笑：
　　“我说了，我现在是你的人。你又何必担心？”
　　迟天漠的紧张顿时一松。
　　刚开始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惊愕之后还挺生气。觉得大哥对他这么好，这人还吃里扒外想来巴结他，真不是个东西。
　　但现在再听到，就不是反感，而是庆幸了。幸好这人还想着来巴结他。幸好。
　　不过庆幸是庆幸，他还是不愿承担任何风险。毕竟施光寒既然能轻易背叛大哥，那对他能保持多久的忠心就也同样存在巨大的疑问。
　　“不管怎么样，”迟天漠再次强调，“你之前就是搞错了，我确实是受害者。提前来美国只是因为事情太突然，我我我被吓坏了所以需要先离开学校……”
　　他力图把话说得理直气壮，但施光寒忽然低下头，然后他就听到了一阵被压低的，像在竭力忍耐但依然无法抑制的笑声——
　　“噗……哈哈哈哈——”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施光寒大笑。
　　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的笑声能让人如此毛骨悚然。
　　施光寒的笑声里并没有任何愉悦的成份，这不是出于快乐而发出的笑。有的只是令人非常不快的嘲弄。
　　是一种因为对真相洞若烛火，所以才更加恶毒的，仿佛从地底发出的阴森而刻薄的桀桀怪笑。
　　迟天漠从没听过如此刺耳，让他打从心底就不舒服的笑声。
　　毫不夸张地讲，就是恶魔的笑也不过如此了。
　　然而这笑也使得他好不容易为自己支撑起的底气，一下全垮了下去。
　　脸上烧，身上冷，火烧冰冻的颤抖又卷土重来，变得比之前还要心虚。
　　“你笑、笑什么？”他忍不住抖着嗓子问。
　　施光寒的笑倒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感到好笑、可笑，以至竟有点要笑出眼泪的架势：
　　“你看看清楚——”他一手捂着偏到一边似乎不忍直视迟天漠愚蠢的眼睛，一手指向他抱在怀里的纸，“看看清楚……都在上面。”
　　“什么？”迟天漠不明所以，再次翻开那些纸。
　　“你的聊天记录——你和另一个叫许立群的教授。你们共同策划的全过程，你的买药记录，你们异乎寻常的通话次数和时间，统统都在上面——尽管你们都用了另外申请的账号，可电话号码是实名制的呀！哈哈哈哈哈——”
　　“轰——”迟天漠的脸上顿时像是又被人点上了一把火，烧得他抖若筛糠，汗如雨下。
　　他双目赤红，抽了疯似的再次翻动起那些资料来。
　　那么多纸，施光寒说的记录他哪能一下就翻到？
　　但他依然像在刨一个坑似的拼命翻着——
　　直翻得刚刚整理好的资料纸在座位四周飞得遍地都是。
　　无数的图文在他眼前晃过，他眼睛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因为他知道施光寒说的都是真的。
　　他只是没想到，连这些也被他们找到了——连他以为已经足够谨慎、足够隐秘的事……
　　他开始时只以为施光寒是在诓他。可能从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里提炼出了一点线索，然后连蒙带猜——他心存侥幸地这么想着。
　　但他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扎实的证据！
　　他自己做过的事，他当然清楚得很。那些东西既然能被他指出来，自然就一定是被找到了，辩无可辩。
　　迟天漠在资料纸堆里刨出了个洞，把头埋在里面，抬也抬不起来。
　　然后，又听笑得告一段落的施光寒继续嘲弄地嗤笑：
　　“天摸，你不光是个同性恋，还迷恋自己的教授。不光迷恋，还想要侵犯。不光侵犯了，还把锅扣到他的头上——”
　　“不要说了！”
　　“精彩——”
　　“不要说了！！”
　　“卑劣得让人叹为观止的精彩——”
　　“住口！住口！”迟天漠猛地抬起头，面红耳赤像要杀人地瞪着他，“我是真心的！我真心喜欢他！”
　　“以爱为名——”施光寒对他转过头，嘴角噙着嘲讽的笑，“连用的借口都依然是卑劣的胆小鬼们的最爱。”
　　迟天漠感到脑袋被什么用力敲了一下！
　　借口？
　　谁说的？！
　　他明明就是真心！十足的真！
　　他对梁袈言是、是真爱！
　　施光寒不光嘲弄他，还要否定他的真情实感，简直比嘲弄还可恶一万倍！
　　不能忍——
　　他气得面目狰狞，气血上涌，气冲霄汉！终于一转身掐住了施光寒的脖子：
　　“你说什么？你懂什么？！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这么说？凭什么！”
　　他实在是气极了，连舌头、声带都是抖的，还不小心咬到了牙肉，嘶着声连出了颤音，抖抖嗖嗖几乎不成语调。
　　其实施光寒听不清他这句中文说的什么，但听不清也猜得到。总归不会是好话。
　　不过他不急。迟天漠越激动，他越是不慌不忙。迟天漠气得浑身发抖，手上哪有半分力量？
　　他轻而易举就把掐在领口的手拉开了。
　　接着，他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着几乎失去理智的迟天漠，脸上依然挂着冰冷的笑：
　　“遗憾的是，即使用上了违法的手段，你还是什么都没干成。不仅没有占到梁教授多少便宜，还让他从此恨你恨得要死——”
　　迟天漠心里最痛苦的地方被他戳中，眼泪一下涌出了眼眶，精神终于全线崩溃：
　　“放你娘的狗屁！才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已经给他道过歉了，他答应不追究……”
　　“哦？”施光寒挑起一边眉毛，这事儿他不知道，还是有点惊讶的。
　　迟天漠又抓住他的衣襟，流着泪咬牙切齿地说：
　　“他不追究就是原谅我了——肯定、肯定也是有点喜欢我，才会这样……”
　　施光寒的眉毛挑得更高，显然对他的逻辑很不认同。
　　“我会让他喜欢我的！”迟天漠激动得口水泪水都飙到他脸上，“因为我比他年纪小，学历也比他低，等我去读完硕士，再去读个博士——”
　　施光寒两条眉毛一起抬起来了——原来他是这个逻辑。
　　他说呢！那么普通的成绩显然也不是爱学习的料，突然上进非要去意大利读个研。这是哪门子的神经错乱，他现在可算搞清楚了。
　　不经意间就解开了多日来的郁闷之结，施光寒恍然大悟的同时换上了了然理解的表情。
　　接着大方地抬手把迟天漠一把揽到了怀里。
　　迟天漠情绪低迷，正需要找个地方好好靠着痛哭一场，根本也没力气去在乎现在是靠在了他怀里，只忙着眼泪更哗哗地有如浪奔。
　　方才恶魔一般的施律师此时扮起了知心大姐，十分暖心地循循善诱：
　　“何必这么麻烦，其实要梁教授喜欢你很简单。”
　　“真的？”
　　“我可以帮你。”
　　“怎么帮？”
　　“耐心一点，慢慢来。”
　　“你有什么条件？”
　　施光寒满意地笑起来。这就对了嘛。
　　费他半天劲，可算上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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