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锦

　　迟天漠抬着头，眉头打成结，一动不动地瞅着他。
　　“你喝酒了？”
　　“没有。”
　　“喝了多少？”
　　“我很清醒。”
　　迟天漠嘴角一掀，丢出个冷笑：
　　“那你就是有病！”
　　“天摸，你知不知道我在跟你说什么？”
　　“我就知道你——”
　　迟天漠想呸他，但洗手间里那几个外国人上完了厕所过来洗手，一边拿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们，所以他只能控制自己的音量，瞥着施光寒低声说：
　　“有病！”
　　施光寒自始至终平静地看着他，像在凝望一个事不关己的物种。
　　迟天漠的这些反应毫不让他意外，所以他泰定而冷静，耐心地等迟天漠把那身臭脾气发完。
　　洗手间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体贴”地让出空间给他们慢慢吵。
　　迟天漠本来和施光寒也不熟，可骂的点十分有限。不过是之前的旧恨加今天的折腾，但这些说起来也不过就两句话的事。不管中英文他都没那么丰富的词汇量，加上这里是公共地方，反复骂了两句“有病”就词穷了。
　　他一消停，洗手间里便跟着安静，只有他方才制造出的空洞的回音还似乎在耳畔嗡嗡作响。
　　但在施光寒淡然处之的一声不吭里，这作响就越发有点像蚊子叫，嘈杂而无营养，还显出了他急躁冲动，小家子气得上不了台面。
　　迟天漠本来就是容易自卑又敏感的性格，一出现于己不利的对比，他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走为上策。
　　于是他当即决定用扭头就走作为结尾，决绝又有气势，还能充分显示自己的对这事的态度。
　　但扭头之前，他还是忿忿地晲着施光寒，又骂了句：
　　“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话他不知道用英文怎么说，用的中文，说完就转了身。
　　施光寒虽然听不懂“吃里扒外”，但他听得懂“东西”，约莫也猜得出迟天漠在骂什么，于是回了句：
　　“你现在就读的大学，有个梁袈言教授……”
　　迟天漠心头一震，脚钉在了原地。
　　“那个梁教授，被你猥亵了，你却对外宣称自己才是受害者。”
　　迟天漠极其震惊地回头，无论是眼神还是嘴张开的幅度，都是掩饰不住的慌张。
　　施光寒则照样一脸平静：
　　“为此你逃来美国，比原定参加老板的生日宴提前了一个多月。”
　　“你调查我？！”迟天漠转身快步走回去，情急之下又想抓他衣领，但到了跟前又警醒地刹住了车，握成拳头放下，只羞怒地瞪着他，“妈的你哪根葱？敢调查我？！”
　　“泰特让我做的。”施光寒垂着眼皮，像个超脱人世的神祗，轻飘飘地俯视他，“我不过是照他的吩咐。”
　　“大哥？”
　　这下迟天漠是真的慌了。
　　“但我为你保了密。”施光寒平静无波地说，“现在你还要骂我吗？”
　　迟天漠的眉尖跳了跳，眼神变为惊疑不定。
　　“为什么把你叫来这里？——因为只有这里不容易被监控拍到。”
　　迟天漠的呼吸一滞，不由抬头环视了一圈洗手间里的各个角落。
　　“我并不想让泰特知道我和你有私底下的接触。”施光寒在他四下乱看的时候继续说，“所以我把见面的程序弄得相对复杂。并且也让你知道，你以后做事要学着谨慎。”
　　迟天漠一边觉得他在危言耸听，一边又着实为他这些话感到恐慌。
　　那些他自以为只要自己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的事，如果连施光寒都知道了，那……
　　一种遮羞布被人一下掀开的慌乱让他不知所措地转着眼睛，整个人都陷入了高度紧张中，生怕随时会再有人进来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里不行……我、我们找个地方……还是找个地方……”
　　他慌得脸上的肌肉都在抖，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向门外退。
　　施光寒看着他那个脓包样儿，没作声。只觉得他像极了听见猎人枪声的小鹿，那下意识大睁的黑黢黢的眼睛湿润又可怜，但又没有见势低头的情商，只会死要面子穷犟嘴，让人看了就想收拾。
　　迟天漠自己退到了门口，忽然停下，像是才想起来：
　　“你先走，我们分开……我我跟着你。”
　　施光寒的瑞凤眼轻轻瞟了他一眼，也没说话，当真直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只在经过他身边时，做了短暂的停留：
　　“Hampshirselouschnia，你搭车到这里来。”
　　“等会儿！”他正要继续走，迟天漠赶紧拉住他，“你再说一次，hampshir……”
　　“Hampshirselouschnia。”
　　“hampshirselousch……”
　　施光寒垂着眼瞥他，丢出句意大利语：
　　“就是猪也会了。Hampshirselouschnia。”
　　嘿！
　　迟天漠两条眉毛倒竖——小子挺记仇啊！特地在这儿等着他？！
　　施光寒瞧着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眼睛里流露出嘲弄：
　　“坐城郊公汽，出城的方向，终点站。”
　　“有病！早这么说不完了吗？！”迟天漠瞅着那可恨的背影，咬牙切齿。“舌头那么利索你倒是把我名字念对呀！只会‘天摸’、‘天摸’，‘天摸’你妹呀！”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车程，迟天漠下了车。
　　站在空无人烟的路边举目四望，这完全就是来到了一片大农场。
　　公路旁不远处就是用铁丝网围起来的栅栏，远远望去，能看到草地深处三三两两的牛群。
　　这里不光人迹罕至，连车都不多。他等了半天，只看到辆车飞快地从他面前开过，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再等了一会儿，连车也没有了。他打开手机，要给施光寒打个电话，又想起他并没有此人的号码。
　　更要命的是，这里连手机信号也快没了。
　　他顿时又开始起疑：施光寒搞这么多事难道是为了故意耍他？
　　应该……不至于吧。
　　先不说现在光天白日的，这地方还通着车，就算施光寒不出现他了不起再等几十分钟，继续再坐车回去就是了，不过就费点时间力气。
　　就说施光寒专门跑来耍他一趟又能得到什么好处？一个能被迟天沛挖角的精英是这么无聊的吗？
　　他再努力沿着公路往前眺，终于终于——
　　在遥远的地平线尽头，看到了个黑点。那是目之所及，唯一一个在农场、牛群、公路之外的东西，目测应该是辆黑色的汽车。
　　事到如今，他也没其他选择，只能硬着头皮拔腿就往那儿跑。
　　以他不怎么锻炼的体质，等看清确实是辆汽车后，已经吭哧带喘了。
　　这是辆半旧不新的福特汽车，他拖着步子喘着大气跑到车旁，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驾驶位上的施光寒。
　　那也不用客气了，他自己开了车门上了车。
　　“有、有水没有……”
　　“没有。”
　　迟天漠睨了他侧脸一眼，心里明白了。还是故意整他呗。
　　他也就没再就施光寒故意把车停这么远的事抱怨，只把头扭向了窗外。
　　好几分钟都没人说话，等迟天漠把气都歇定了，才又补了句：
　　“早知道这样，你直接让我来这儿不就完了吗？还电影院，洗手间，这这那那。啧！”
　　施光寒看都不带看他的，若无其事地只望着前面：
　　“直接让你来这儿你来吗？”
　　迟天漠哑巴了。
　　“你不是担心我把你骗到僻静的地方么？现在不怕了？”
　　迟天漠终于转头拿正眼看他：
　　“嗬，我还当您中文不好没听懂呢。敢情说着不懂，结果一点没落！”
　　“说正事吧。”施光寒不和他做口头上的争斗，“打开你面前的储物箱。”
　　迟天漠依言拉开副驾驶储物箱的盖板，从里面一下滑出来一堆纸。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堆在腿上，随手拿起面上的一张一看，顿时脸上的表情僵了。
　　他仔细读了一遍，又赶紧翻开第二张、第三张……
　　“这些就是针对你在大学期间所有活动的调查。包括通话记录、消费记录、电子账单、邮箱信件、学业报告、人际关系——你看看有没有遗漏？”
　　迟天漠看着有些甚至连自己都不太记得的人生轨迹，手和嘴一起抖起来：
　　“这是、你们是怎么查到的？”
　　“信息化时代，个人信息没有秘密。”施光寒扭过头，目光冷峻。“包括你以为能隐瞒的真相。”
　　“怎、怎么会……怎么可能……”迟天漠还是不愿相信，埋头不停翻看，当真是在检查他们是不是真把所有东西都搞到手了。
　　但越看越心惊，越看眼睛里越是要喷出火来：
　　“你们是怎么找到这些的？……你们这是犯罪！”
　　这话让施光寒的眉毛一挑：
　　“对自己的教授下药，猥亵，并且栽赃，之后潜逃——的人，倒有脸说找到他犯罪证据的人是犯罪。”
　　“你们——”迟天漠举起那些纸，手一直抖，“这里明明都是些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哪有、哪有什么犯罪证据？！”
　　“这里确实没有你实施犯罪的直接证据，不过间接证据有很多。这些东西不足以向警察证明，但足以让泰特甚至老板了解，你看似不谙世事的表象背后，躲着的个多么龌蹉不堪的灵魂。”
　　施光寒优雅而冰冷地微笑，轻巧地堵住他又要脱口而出的怒骂：
　　“或者，你也可以亲口对他们解释：为什么在‘被猥亵’之后选择逃跑，而不是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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