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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霜色
娄思夜在想什么呢?
其实在十八岁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娄思夜以为自己的生活就是这样了。皇城护卫,御前值守,研究兵法和阵型,操练羽林兵士,还有数不清的针对女皇的刺杀和阴谋,就像这深宫中的天候一样,喜怒无常,却又一成不变。等他登上正三品的羽林将军位置时,或许也有了面对父亲的威压说一不二的实力。
再然后呢?是像父亲一样历任文武,拜相指日可待,还是以正三品武将衔而年高致仕?
他并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他在想些什么呢?
比如最近金吾卫巡街时抓住偷拿宫中首饰出来倒卖的内侍家眷,然后顺藤摸瓜端了北市一股潜伏很久的黑市商人团伙,得到女皇陛下的嘉许,又胜过羽林军一头。拷问内侍时发现她竟是入夜后悄悄从皇城门口溜出来的,南衙监门卫有脱不开的罪责,北衙羽林也因此提了万分的警戒,值守时死死盯住城门,一个盹儿都不敢打。
比如女皇陛下突然收回了一批御赐给诸卫将士的武器,说是要令金银坊的匠人重塑刀鞘,镶嵌上代表圣后威仪的凤凰纹。隔了半个月递到自己手中,左找右找都看不到凤凰纹鎏刻于何处。
比如他用一壶好酒,一直曹家百年老字号的烧鸡从苏崇翰手里把看守祭坛的活儿抢了过来,连带着也得要担起监督乐工奏七七四十九日《大唐拜洛乐》以安抚镇神的职责。
钟鼓齐鸣,萧琴合闻,不厌其烦地重复弹奏,娄小公子听得耳朵都起了茧。今日,是逃着来的洛水河边。
比如说和云韶初见时的那只猫儿,发怒时弓起脊背,细毛炸得蓬松了一大圈,舔毛时浑身又透着股和李三如出一辙的缺心眼劲头,立瞳幽绿含金,漂亮极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有灵气的猫儿,真想摸一摸。
又比如……自己救错了人,那原本的那个人去了哪里呢?他要赶快去把人找到。
所以他就遵从内心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跑了。
这件事情告诉我们,娄思夜能以如此家世和相貌,荣幸地成为洛阳城第三种美少年的代表人物而单身至今,说得好听点叫不近女色,说的难听点叫脑袋不开化,是有道理的。
肉包子打狗还能听到两声叫唤,胡帽束发其实也遮挡不住的少女艳色,一心救人的娄思夜根本没有正眼看。
——萧朗很有股恨铁不成钢的火气,他开始深深地思考古人关于“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千古名言,并苦恼于,自己最近为什么总莫名其妙摊上给这混小子处理善后的工作啊?
他手忙脚乱地将人从水中捞上岸,看着他吐出痛苦又急促的大口呼吸,席卷而来的愧疚压在心头,可又不得不厚着脸皮替好友解释: “真是对不起了,他大概也是着急做别的事情,并没有恶意”。
谢承音摆摆手,却就着匍匐在地的姿势没有直起身子:“没事,咳咳,这不是他的错,我还应该感谢您将我拉上岸来。”
萧朗小小地奇怪了一下,又很快忽略了,掏出手帕递过去:“快请擦一擦吧,虽然天气已经转暖,但也不能长时间地笼罩在寒气中。”
“如果为此抱恙,我一定会拎着那家伙的领口上门赔礼道歉的。”
谢承音低垂着头接过手帕,一边向好心的公子道谢。不过谢还没道完,视线转到肩膀,她的语气就变得慌张起来:“我、我的同伴就在不远处树林下,见我落水想必会担心。我自己也有手帕,谢谢公子的好意,我先过去了”。
“哎,等等,还不知道您是哪儿的小公子,若要上门致歉,应该去往何处人家啊?”
——总不能挨家挨户敲门垂问,那个被我不成器的好友扔掉水里的小公子是谁呀,我把肇事者绑来探病了……
秀雅的茜色花朵和柔媚的香气在身后潮水般落下,推动着谢承音跌撞向前,她一直跑到远离人烟才终于停下来,扶着树干深深地吐出几口气。
头上的锦帽在落水的挣扎中已经歪斜,看看四下无人,她索性整个取下,被河水沾湿而垂落下来的银色发丝掩映在松翠交错的枝丫间,衬着巴掌大小,莹白如玉的脸颊,几乎要发出柔和的光来。
从旷野幻境倏忽转入洛河中的骇然,那把自己误认为郎君的女子,红色的萤光闪烁,环绕于周身,而皮肤竟然带着一点烧灼的痛感。
谢承音将手举起来查看,惊讶地发现手背上竟隐约现出一个陌生的符号,寥寥几笔蜿蜒交接的线条,并不繁复,也不太像时下流行的道家咒文。在复杂又混乱的思绪中,她快速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关键信息,是以烽火和狼烟作为阔大背景,转过头来的短发少年。
——云韶的脸。
白日里那个温润清朗的声音重新回到脑海。
那时,他说了什么?
“我的小店‘绿绮阁’,在归义坊北,从宣仁门大街往北市的方向,就能走到了。如果小姐在踏春游玩的雅兴之外无意间路过,欢迎你进来看看。”
谢承音决定立刻去看看。
谁知道刚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就听到谢承昭呼唤自己的声音,带着十足的不耐烦。
“我说阿音,你怎么那么爱惹事,不过是一会儿没有盯着,竟然自己跑到河边玩,还落水了。”二姐故作成熟的口吻,吐字又亮又快,谢承音盯着她嫣红饱满的樱唇一张一合,在浓烈的迎蝶粉香气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果然……有点容易过敏,”她想。
谢承昭脸色又沉下来,回忆起被云韶奚落的片段恼羞成怒,刚张嘴,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凑过头来,掩口发出一声惊呼:“帽子怎么掉下来了?快、快戴好,可千万不能让别人看见了……”
她俯下身子,靠近谢承音,在她耳边低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这种丑陋而不详的颜色。”
明明满载恶意,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偶尔有踏春寻芳的人群擦肩而过,传来阵阵追逐的欢声笑语,又终究会随着行人的远去而重新归于沉寂。大概是被娄思夜扔回河里,挣扎间吃了不少水进去,谢承音有些无精打采,就连近在身旁的声音也听得心不在焉。
她任由姐姐唤来侍女帮她整理好毡帽,又乘上马车,一路回了家,打算第二日再去找找那家叫“绿绮阁”的店铺。
到了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再一次做起梦来——身体由于极度困倦,很快便陷入酣眠,可意识却好像有一部分还是清晰的,依旧是白日那番场景,突然从黑暗中被镀上色彩,像东移的日影一点一点照亮沉寂的水面那样,现出了似曾相识的轮廓。
少女的脸似乎更近一些了,近得能看到她额头中用朱砂描绘出的重瓣火焰纹图案。可这画面又带着一丝奇特的仰视感,风拂过静谧的深林和草丛,却像是在头顶上方高高地摇曳晃动一般。
整个人在梦里浮浮沉沉,始终不得安稳,以至于谢承音醒来时,已过巳时一刻。
帘栊高高卷起,侍女捧着双层的朱漆食盒,在小桌上摆好了早饭。微辣的榨菜,淋上一层香油的牛肉片,三两个小包子叠在青瓷碟上,配上清粥,令人胃口大开。
谢承音一边小口吃饭,一边吩咐阿珠把那顶垂着白纱的锦帽找出来。
“小姐今天要出门?”阿珠把装着榨菜的小碟往谢承音面前推了推。
谢承音点点头,面上带着些睡眠未足的疲乏,又看见侍女眼底浮现的迟疑:“小姐要往哪里去?我听买菜的大娘说,承福坊和承福门一带禁严了,铁甲佩刀的金吾卫士把那一段洛水两岸都围起来了。好像是……好像是要找什么失踪的大人。”
“失踪的大人?”
阿珠兴兴头头地复述:“听说是掉进河里,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昨日不是上巳游春吗,好些个朝廷的官大人都相约去诗会。”
清化、归义、思恭三坊比邻而筑,不需要经过戒严的地段。谢承音沿着上东门大街,遥遥地听见思恭坊门口围了一大堆人,隐约还有争吵推搡的声音。
解梦和凑热闹哪个更重要呢?
谢承音并没有犹豫多久,果断地调转方向往思恭坊里,装饰最气派的玉楼春走去。
说话的是个相貌萎靡的布衣青年,手里紧紧捏着一个香囊,正扒着玉楼春的木门不放手:“初云呢,你把初云姑娘叫出来,我要与她当面对质!”
老鸨人到中年,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脸上的皱褶,一摇手绢就一股劣质的香风袭来:“初云是你说见就随便见的?来往的恩客哪个不捧着万贯钱财,这都还要看姑娘的心情呐!”
“放开我”,青年尤不死心:“这桃花香囊就是初云给我的,那是她与我的定……定……”
“定什么定,”老鸨的声音顿时提了八度:“全洛阳城的公子哥儿都知道我们初云最讨厌桃花,怎么会赠与你桃花香囊?”
“瞧你一脸穷酸样,去去去,哪儿凉快的回哪儿去。”老鸨打了个哈欠,又呵退围观的人群,转身时还在嘟囔:“今天撞了什么邪,这已经是第三个拿着桃花香囊来讨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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