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

作者:寒江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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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檀郎归


      云韶面带歉意:“失礼于小姐了,我大概是有点过敏。”

      “对你身上的脂粉味。”他想了想,加了一句。

      “谢二小姐说的对,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姑娘还是不要往前走了,我与你就维持这样的距离比较好。”他捂着鼻子退了一步,又狠狠捅下最后一刀。

      谢承昭脸色沉了下来,刚要把怒气往谢承音身上撒:“那你们方才——”云韶就不紧不慢地开口:“男女授受不亲,可男男……并没有这样的顾忌吧?”

      “什么男男,她明明是——”

      “胡帽戎装,束发藏头,我想这位该是谢家的小公子吧?久仰久仰,”他若无其事地撒谎。

      谢承昭被堵得回不上话,刚刚缱绻的情绪也飞到了九霄云外,干脆冷冷地哼一声,拂袖而去。

      谢承音咧了咧嘴,嘴角的笑意很轻,也很快就恢复原样。她始终记得母亲的叮嘱,姨娘家对父亲有恩,更是将父亲扶上谢家家主位置的功臣。掌供百工伎巧之事的尚方监,于洛阳商户人家来说有着不容置疑的生杀予夺权。母亲由波斯远嫁中土,没有亲族助力,平日能不惹事,就应当多忍让一些。

      “刚刚是我唐突了姑娘,”云韶唤她:“骨直而韧,手指纤长,你长了一双很适合拨弦的手。我的小店‘绿绮阁’,在归义坊北,从宣仁门大街往北市的方向,就能走到了。”

      “如果小姐在踏春游玩的雅兴之外无意间路过,欢迎你进来看看。而现在,我最好还是把这只落队的雏燕放归——你的姐姐们已经走远了”。

      谢承音点点头,向云韶道谢后快步往前追去。

      “‘三月桃花春水下,以招魂续魄,祓除岁秽’,燕人的注解,还真是不详的预兆呢。”顺手拂下掉落在发梢的桃花,云韶吐出一声极轻的话语,注视着那小小的、作男装的身影离去。

      刚刚碰过谢承音的右手蜷成一团,掌心带着一点还未消散的,灼热的刺痛感。

      云韶手伸入怀中,掏了掏,掏出一个猫儿形状的白瓷器,翻转到底座,擦去朱笔画上的定魂咒:“另一半灵魄的宿主找到了吗?去吧,去保护她。”

      雕工疏朗而粗糙的瓷具上泛起一点光芒,寄宿在其中的灵体被剥离出来,无翼飞兽化形返回,灵体的力量显然增强了不少,白猫尾部整个变成了鲜艳的红珊瑚色。它舔了舔爪子,三步两步就蹿到谢承音身边,肉掌轻轻摁在少女手背上,就被吸了进去。

      云韶刚要缩回手,腕上就搭了一柄刀,熟悉的鎏金螭龙纹刀鞘。

      “男男……无所顾忌?嗯?”熟悉的少年声线响起,娄思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不出公子还有这等别致的爱好啊。”

      没等云韶回答,他就迅速变脸:“那只猫呢?我明明看到那只白猫,去哪儿了?你可别又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云韶边说边眨眼:“大人所见所得,便是我的所见所得。”

      “话说回来,大人为何这么在意那只猫儿?”

      娄思夜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冷酷气势慢慢垮了,似曾相识的对话,似曾相识的脱力感袭来。他在自己即将被气得再一次跳脚的强烈预感中,及时刹住了马缰。

      不过脸又憋得有点红,生怕被云韶瞧出来自己有些喜爱那只猫儿,装模作样地往河边一望:“阿朗,你叫我做什么?”

      他假装意识不到这话题转移得有多拙劣,逃也似地离开。

      至此,铁板无情娄小公子的猫奴属性,方才小荷刚露尖尖角似的,堪堪现出一点端倪。

      不过还应该赞叹一句,云公子这手青天白日空口说瞎话的功夫淬炼得简直炉火纯青,从娄思夜到李三到谢承昭再到娄思夜,乃至纵横南北二市商会任何一处需要砍价的场合,至今都未逢敌手。

      谢家的小姐们团坐在桃花树下饮酒,涂着嫣红丹蔻的手指伸入高脚酒器中,轻轻蘸一下,再将酒滴弹出,那一阵清雅的梅子香味便飘散开来。跟着一饮而尽,几分醉意顺着胭脂爬上脸颊。

      谢承音则在稍远一点,更靠近河边的地方,托着下巴神游天外,耳朵里似有似无地传来两岸士子的长声高歌:“兰泽多芳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没有足够的才情,吟唱前朝的歌诗来表怀当下的心境,这种情况也是会出现的。随着古老的怨歌自唇齿间流露,女孩眼前掠过一瞬间微妙的不自然感,就像池心投入石子后泛起的涟漪,自下而上地扩散开来,波动停止后再度清晰起来的视野,却有了异样的变化。

      微风和暖的草地,横斜的树枝,铺地的锦毡、歌吟的诗人和坐在树下严妆的姐姐们都不见了踪影,不远处有个声音清脆地喊着:“小七!小七!”

      这里……是什么地方?

      久未得到回答,那个声音便急躁了起来,再次催促:“小七,快过来!”

      是在……叫自己吗?好像就是有这种正在呼唤自己的感觉,谢承音抬头,试图看得更清晰一些。

      她看到鸾凤和鸣,桃花落香。旌旗烈烈飞舞,远处矗立着石头城墙,黑色巨石垒成巍峨又庄严的高度,阳光打在上面,角度一转就有水波般盈盈欲下的光影。

      穿着曳地裙据的少女,容颜像初升的月亮一样清婉,披散的长发上插着翠鸟羽毛做成的装饰,裙褶间飞鸟的彩绣随风起伏。她正朝自己招手,旁边站着个短发少年,身形很是俊挺,背对自己看不见容貌。

      谢承音缓缓向两人的所在走去,可还没等到近前,她就捂住嘴角,发出一声惊呼。

      她看到熊熊烈火很快沿着离草蔓延而至,青铜刀剑的光芒席卷杀气奔袭而至,悉数没入少女胸口,短发少年回过头。

      ——怎么会是这张脸?

      谢承音加快了脚步,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和轻盈感向前飞奔。少女的胸口,正中铜箭的地方开始发光,升起套叠圆盘状的符咒图案,那光芒越来越盛,很快蔓延到谢承音身上。

      她在魂魄几乎要四分五裂的痛楚中晕了过去,停留在视线中最后的场景,是环带边缘的三个大字。她应该是看不懂的,笔画曲折古怪,不是时下现通用的字体,但她就是知道写的是什么。

      ——生死卷。

      再睁开眼睛时,她觉得有些古怪,活动了一下手脚,那丝痛苦已经消失不见。只是面前再度变换的景色在提醒着她,自己所身处的,大概早已不是三月洛阳,春水河畔的现实世界,也不是方才的梦境中。

      面前是一座小小的宅院,乌木大门半敞着,似乎时刻都在等待游人的造访。

      “事到如今,害怕……也没什么用吧?”这么想着,她反而强自镇定下来,推门而入。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正堂奔了出来。

      望仙髻,联娟眉,白色重纱的广袖深衣缀满明珠,包裹住浓纤合度的腰肢。女郎的眉目间漾着满满的笑意和喜悦:“檀郎,我等了这么久,你终于回来了!”

      谢承音大吃一惊,本能地向后退去,却发现身体动不了。中庭地上遍布散落的藤蔓树枝,本以为是庭院衰败久无人打扫的暗示,不知何时有了意识一般,悄悄伸过来缠住自己。粗糙而柔韧的细条沿着鞋底、小腿向上攀爬,枝上结出一朵朵硕大的桃花,微带嫣红的花瓣每舒卷一分,谢承音就觉得意识模糊一分。

      “开什么玩笑……谁要做你的郎君,我是、我也是女子啊。”她奋力挣扎,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桃花依然一朵接一朵地绽放,将混合着白色轻烟的香气送进鼻尖,女郎的手越伸越近,几乎就要触到自己——

      毫无征兆地,谢承音的手腕间亮起一道红色光芒,像是应咒术号令而来的电光般,锐利的锋刃将裹住谢承音的树枝绞碎,又凝结成一个古怪的符号,以护卫的姿态环在她身周。女郎的手被光芒灼伤,惊呼一声,吃痛地后退。

      “可以动了!”谢承音当即掉头往来时的方向跑去,雕花的乌木大门半敞,她埋着头向前冲,来不及思索为何门外的天空竟然如青黛色的夜空,布满点点碎星。

      ——“哗”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伸过来,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说握好像不够准确,那自上而下手腕斜转的姿态,倒不如说是……把她的手提了起来。

      水珠从靛蓝色玄纹的袖口淅淅沥沥地落下,水草的腥气萦绕在鼻间,碧波从身前流淌而过,传来清凉而真实的阻力。

      隔着浑身湿透的狼狈,谢承音看清楚了眼前抓住自己的人——墨黑短发的少年逆着光跪在河岸上,容貌俊朗的一张脸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气看着自己。

      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没来得及爬上心头,她便看到那双眼睛里迅速浮上一丝惊诧。

      “怎么会……怎么不是……”伴随着令人费解的话语,握住的手突然松开,谢承音重新跌落回水中。

      浪花飞溅里最后的尾音,是少年身旁的秀气公子望着同伴遥遥离去的身影,发出气急败坏的呵斥:

      “娄二你在想什么?怎么能把人重新扔回水中啊,你给我回来……听到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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