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

　　女郎们叽叽喳喳地点评了半晌，有个年纪略小，声音清脆的粉衣少女问：“我听说娄公子从小就不喜欢舞文弄墨，卫府的演武比斗场场不落，洛阳才子举办的诗会从来不去。今天怎么会拿着砚台纸笺出现在这里？”

　　“他旁边那个，翰林待诏萧家的儿子，娄公子最好的朋友。虽然兴趣和爱好南辕北辙，但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今天想来是舍命陪君子啦。”回答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凑近了耳朵悄声指点：“前些日子刚授了弘文馆直学士……”

　　“刚才见到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萧公子，这两个人的友谊还真是——”拉长的尾音，娇倩的笑声，让人听起来颇有一丝意味深长的余韵。

　　“说真的，思夜你偶尔也应该读一读经史典籍。再这么下去，全洛阳城的小姐都快知道盛名相传的羽林之刀，是个文盲啦！”萧朗笑着说。

　　娄思夜对这无伤大雅的调侃倒是不在意，只顾把纸、笔、砚台一股脑儿从篮子里往外掏，突然奇怪地问：“怎么有个香囊在里面？”

　　金线绣的双莲并蒂纹样，缩口的丝绦松开，露出几片娇艳的落桃花瓣，一看便是属于女子贴身的饰物，却因为不知从哪儿沾染了水汽，锦缎布料显出暗沉的朱红光泽。

　　娄思夜想了想，折下一根花枝，把压在香囊上的杂物翻开，穿过系口的结带举到自己眼前。

　　“喂喂喂，思夜，这样可不礼貌，”没等萧朗说完，娄思夜手中花枝一沉，香囊就落入一个衣饰繁丽的女郎手中。

　　她绘着颇为浓艳的芙蓉妆面，眉目流盼如水，只是脸庞上没有被胭脂覆盖的皮肤有些苍白，声音娇滴滴的：“真是个愚笨又莽撞的公子……装作看不懂人家的心意吗？那就把香囊归还于我好了。”

　　娄思夜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他甚至无所谓地撇了下嘴，丢开花枝，弯腰重新提起竹篮，作势要离开。女郎的笑容僵在脸上，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她伸手去抓少年的衣袖，却在触碰到袖缘的刹那，像烫了手一样缩回来，改成拦在他跟前，捏着香囊的手指反反复复松了又紧。

　　萧朗看着表情迥异的两人深感头疼。

　　已有路人被这对峙的一幕所吸引，投来探询的目光，还有个身影大踏步地向这边走来。

　　他刚想劝好友退让一步，已经走到眼前、穿靛蓝罗袍的青年就发出爽朗的大笑：“‘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玉楼春最当红的初云姑娘抛出的香囊都不接，思夜你也太无情了吧。”

　　“什么初云姑娘，你又是谁，喊我喊得这么亲密做什么？”娄思夜不满地反问。萧朗却抢先一步叫出青年的名号：“王少监今日也来游春？思夜，这是新上任的麟台少监，来弘文馆讲经的时候，我远远看见过一眼……”

　　后半句的解释让气氛有所松动，娄思夜向品轶在自己之上的青年拱手见礼，初云的声音也轻松起来。

　　那重新恢复了妩媚与慵懒的眼波，徐徐向青年飘去：“少监大人是否也要做一个无情无兴之人呢？”。

　　年轻的麟台少监没有推辞，彬彬有礼地接过女郎递来的香囊，系在了蹀躞带上。

　　初云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临行前还不忘半真半假地瞪了一眼娄思夜——后者被王友贞拍着肩膀勾到一边，正在接受诸如“君子有容人之量，身有忿懥则心不得正，古语云云”之类的训导。

　　少年被文人的大道理绕得头晕脑胀，坐下来和萧朗心有不忿地咬耳朵：“有什么好不礼貌的，你看她今天送了多少香囊出去了，整个玉楼春的存货都被掏空了吧？也就你们这些读书人，自恃礼貌与风度，不忍心拒绝。”

　　同为“读书人”的萧朗默默垂泪：没……没见赠与我呢！

　　曲水边的诗赋盛会很快拉开序幕，两岸书生摇头晃恼的长吟声开始此起彼伏。娄思夜眼珠转了转，提起竹篮走到河水上游，手腕轻巧地一翻，哗——

　　把一篮子鸡蛋全部倒入水中。

　　漱清源以涤秽兮，揽绿藻之纤柯，浮素卵以蔽水，洒玄醪于中河。

　　从先人奇怪的生殖崇拜中发轫，以祭祀高媒为目的的临水浮卵，是远远比曲水流觞还要古老而久远的迎春仪式。那可是他让小厨房连夜扒拉出来的咸鸭蛋，个顶个的白少黄多，腌得恰到好处，随便剥开一个蛋黄都金红油汪。

　　“同样是上巳踏春的祈福之仪，各位饱读诗书的金榜才子对此想必深有研究，不会厚此薄彼吧？”他迫不及待想看到这帮家伙一边作诗，一边啃得一嘴油汪蛋黄的样子，所以特地在“饱读诗书”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现在装作和你不认识还来得及吗？”在无数双愤怒眼神的围剿之下，萧朗虚弱地呻*吟，但这呻*吟很快又被不远处传来的另一阵骚动所淹没。

　　洛水河畔的碧色草浪中，缓缓行来一辆马车。

　　金线闪烁的红色幔帐从车顶垂下，车厢四角挂着精致小巧的玉色琉璃坠，随微风碰撞出琳琅轻响。端坐在车中人的容颜看不清楚，但围观者的兴奋并不因此消减。因为那一小块悬挂在车窗上，如同水波光晕一般变换色泽的轻绡——当下珍品中的珍品灵泉丝，清晰地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

　　那是洛阳有名的商贾家族，以价格高昂的异域香料和巧夺天工的丝织技艺而闻名。他们从遥远的大轸带回来的神锦衾，龙腾凤纹流转，灵泉丝织成的衣服精美无双，令一向挑剔的女皇赞不绝口。

　　由于家住清化坊，高墙外便是宣仁门大街，又传闻私下里精明能干的现任家主甚至参与了一部分官营作坊的生意，因此洛阳百姓又称呼他们为——

　　东城谢家。

　　马车停住，三四个美貌动人的少女率先鱼贯而下，跟在最后有个清瘦纤弱的身影，宝蓝色的小袖翻领胡服，锦帽束发，不小心踩在踏脚凳的边缘，眼看便要扑倒在地。

　　谢承音眯起眼睛，表情变得有些恼怒。

　　她有着典型的波斯人瞳色，细看来像蓝水翡翠带着流转的清光——还真是熟悉至极的捉弄游戏……这两个庶姐，无忧无虑又懒散的闺房时光就不能过得更有意义一些，非要想着花样和自己过不去吗？

　　不过恼归恼，大多数时候，谢承音对此都是忍气吞声的。因此被推下马车时，她虽然不高兴，也没有出声呵斥或争吵，只是就着踉跄的姿势向前迈了两步，伸手向侍女拖曳在腰间的帔帛抓去，想要借此来稳住身形。

　　她的手并没有碰到侍女，视线中就突然出现一片青色的衣袍。

　　金线绣云纹的青色布料，更显出那手背的白皙和肤色的细腻，此刻正捏在少女纤细的腕间，又很快改捏为托，用了点力搀扶住她。

　　初春的风掠过头顶，桃花瓣上的清露纷扬如雪，从云韶那一双斜挑的凤眼前落下，黑眼眼睛里虽然带着些许说不清楚缘由的讶异，却也分外温和。

　　一直到很久以后，谢承音都会不由自主回想起这一幕。

　　正午的阳光热情而刺目，穿破云层，给云韶眼中流转的光华染上几分秾艳，清河翻波，游人如织，而喧哗也渐渐远去。“要不是那个时候你神情真诚又风度翩翩，我差点就要把你当登徒子打了啊”，她换了个姿势抱琴，幽幽地说。

　　——大概洛阳城那神秘斑斓的异界之门，就是在这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向自己悄无声息地敞开了。

　　不过时间倒流回到当下，少女却也没有觉得这场相遇有多么重要，只是在混合着冲动、懊悔、担忧的情绪中发呆。

　　“走路当心点，姑娘家的绮年玉貌，哪怕沾上最细微的裂纹，可就都不值钱了啊”，如同金石相叩般清冷的嗓音，唤回了谢承音的思绪。

　　“值、钱？”

　　“我是个商人，所擅长的也无非是估价断值之类的事情”，云韶揉了揉她略带一些婴儿圆润的脸颊，动作虽有些贸然，但神情却很磊落。

　　谢承音受到惊吓般往后退了一小步，又低着头轻声道歉。

　　一个尖细的女声突然响了起来：“阿音，你在干什么呐，光天化日之下和成年男子在这里拉拉扯扯，半点礼数都没有。果真是骨子里流着粗鄙不开化的蛮夷之血吗？”

　　“谢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啊，”十六岁的少女，通身堆锦叠罗的富贵气派，语调却带着满满的恶意。虽然用雕翎羽扇矜持地半遮面容，视线却从谢承音脸上，往云韶的方向飘。

　　长相清雅的青衣公子回应着她的视线，笑得异常温柔：“这位是——？”

　　谢承昭态度软下来，在对方融冰化水的声线中甚至莫名生出一丝羞赧，往云韶身边凑近了一些，颇有礼貌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她二姐。”

　　她带着几分期待仰起头，然后就看着云韶抽了抽鼻子，打了个不太礼貌的喷嚏：“阿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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