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

作者:寒江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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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雪融


      日影渐渐东移,不过申时刚过半,金黄色的阳光依然透着亮澄澄的暖意,映在修缮一新的庙宇飞檐上,隔着遮天的古木,意犹未尽地显出一点点琉璃火焰的尖角。

      唐同泰正在主持怀灯的厢房里和他低声交谈,桐木的长案上,博山炉里轻烟迷蒙,笼着一块三尺见方的石碑。

      “制碑的匠人根本不知如何下手,还请主持帮忙。”说着,他掏出一把小刀,用力往石碑上扎去,果然就如碰到一方透明的屏障上。屏障上的禁咒似水纹流动,发出“呲呲”的响声。

      怀灯皱了皱眉,朝锡杖上扔了个破阵的法诀,举起来慢慢往结界内刺入。他动作虽慢却很用力,额上渐渐渗出汗珠,细微的裂痕从杖底迸开,随即不可逆转地扩散开来,闪了闪,消失了。

      唐同泰喜出望外,怀灯却擦了一把汗,神情淡淡的:“老夫并没有破解石碑上的禁制,只是打开了一个缺口。唐大人加工完后,还请拿回来,再加一层封印咒,以保证万无一失。”

      匆匆向主持拱手为礼,唐同泰的身影消失在廊芜转角尽头。

      “乳娘乳娘你看,好漂亮的鱼儿,水也是碧绿碧绿的,这里有一只,那边还有——嘻嘻,像不像娘园子里养的锦鲤?”穿着襦衫罗裙,黑发挽成小小双丫髻的女孩不过九、十岁,长得珠玉般可爱,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依稀已经有了几分灵动娇俏的韵致。

      她笑眯眯地拍拍手,又拉扯着身边妇人的衣角,让她顺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白马寺金光流照的建筑群仿佛真的悬浮在碧海之上,如粼波生辉。

      小孩子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她就厌倦了数鲤鱼的游戏,垂下头踢着脚边的小石子:“乳娘,阿蕴累了,想回家了,娘亲怎么还不来接我?”

      面色白净的妇人有些紧张,这显然不是小小姐第一次发出这样的抱怨。她蹲下身来替她理了理石榴裙的裙角,轻声安抚:“小小姐乖,夫人要祈求菩萨保佑老爷的仕途和格家的未来,诚心诚意才行,可急不得。乳娘带你去找间禅房歇一下好不好?”

      “我才不要去什么禅房呢!”小女孩恼怒起来,后退几步避开妇人的手:“我要娘亲!我在这里等了好久了,鲤鱼也看过了,花也看过了,娘亲什么时候来?我、我去找娘亲!”

      她生气地跺了跺脚,忽然转身沿着石径向山林跑去,投入晴光和碧色之中。妇人急急向前追了两步,却又放慢了速度,嘴角带着无奈的微笑,似乎有意要给小女孩多留一些情绪发泄的空间,不远不近地跟着。

      从小女孩的视野向前望去,高大隽秀的树影好像真的成了描在山水画上的波涛,载着一朵又一朵浪花从身边飞驰而过,孩子的哭闹声,佛殿内喧腾的人声,环佩碰撞的清脆响声,也一起在叶之幻海中飘摇浮沉,忽近忽远地流动着,直至被郁碧的水流送向目不能及的远方。

      这时小女孩才惊觉出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她不由得停住脚步,眼神在重林的倒影中细细搜索着,却怎么也见不到片刻前熟悉的彩绘殿阁。

      “哪儿来的黄毛小丫头,迷路了吗?”从头顶上方,层层枝叶间传来的声音,打破了林中的寂静。坐在树干上正挥手拂开枝叶露出脑袋的,却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大声反驳:“你……你自己不也是个白、白毛小鬼!我才没有迷路呢,我等我的娘亲来接我,她求完佛很快就回来啦!”

      “有时候我还真的是搞不懂你们人类,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向别人祈求来获得帮助?”男孩子眯着眼睛笑了:“小丫头,你的娘亲想求些什么?”

      没有注意到有些古怪的表述方式,小女孩的眼神黯下来,又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脚尖扒拉着地上的落叶:“乳娘说娘是为了爹爹的仕途顺遂而去求佛的,但是我知道……娘希望这一胎是个小弟弟,她一直都想给我添个弟弟,着急很久了。”

      “哈哈,血脉宗嗣的延续,真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吗?”男孩子极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等有了弟弟,娘亲就不疼你了哦。”

      显然是不提防让这家伙一语道破心思,又似乎觉得心中的预感得到外人附和,便一定会变成现实,小女孩一时语塞。

      她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先是嘴角耷拉成倒垂的弧度,眉峰间孩子气的愁云越来越浓,涌起满腹伤心,终于“哇”的一声,大颗大颗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喂喂喂,你哭了?”男孩子慌了手脚,从树上跳下来,莽莽撞撞地想去擦掉小女孩脸上的泪珠,心下懊恼。

      早知道就不逞这个口舌之快,这下搞砸了……天知道这是哪儿,他醒过来就变成这幅十三四岁的白毛小鬼模样,自己也没什么恶意,只是看小女孩粉嫩嫩的好玩,想逗逗她啊!

      在抽抽搭搭的控诉中,男孩子竖起耳朵努力分辨:“他们、他们都是这么说的,我都听到了……自从娘怀了小弟弟,乳娘就开始背着我偷偷叹气……还有小菊和小竹咬耳朵、咬耳朵,呜……”

      男孩子转了半晌的圈,终于憋出一句:“好啦别哭啦,你喜欢爬高……高吗?我可以带你飞哦”。

      脸上还带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决然。

      “我、我才不喜欢,那都是你们男孩儿玩的。”

      话虽然这么说,小女孩却抬起了模糊的泪眼——那是微微俯下身来,逆着光的漂亮容颜,单边耳垂坠着一颗小小的金环,高傲的金色眼珠亮得像要燃烧起来,一边伸手揽住自己,一边笑得飞扬:“别把我跟那些弱小的人类男孩混为一谈,我说的——可是真的飞起来!”

      随着话音落下,突如其来潮汐一般的奔腾涌动,是什么呢……

      面前的古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和生长,纤韧虬劲的枝条向四面八方尽情伸展开来,直把繁茂的翠叶延伸成亭亭如云的华盖。
      眩晕感让小女孩忍不住发出愉快的惊呼,原来她被那双有力的手臂带着,攀爬至树干顶端,然后一跃而下。

      耳边传来含笑的低语:“春雪初融,玄鸟不辞桃花寒”。

      仿佛听到一声清亮的鸣叫划破晴空,游鱼溯回一样摆尾掠过眼前的,不正是云气凝成的剪尾白燕?小女孩伸手去捉,却不小心搅碎了云雾,那染着薄绯的燕子消失了踪迹。

      还没等她懊恼,男孩子又开了口:“雪猫扑蝶百花间”。

      追逐着蝴蝶破雾而出的,是一只体态肥硕的大白猫,笨拙地绕着两人扑戏和玩耍,又不时停下来,舔舔生着卷毛的爪子。

      “南迁的大雁你见过吧?”,随着云线像雨滴触地一般弹射开去,几片清艳的粉色羽毛飘飞而出,一只优雅的大雁垂下纤长的脖颈,正欣赏自己临水的身姿。

      小女孩看得目不转睛,摇头晃脑嬉笑的神态分外可爱。

      “让我再想想……对了,‘月中何有,玉兔捣药’,真是有趣的想象”,绯玉的月亮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凤尾般倒垂的长耳朵,圆团团的尾巴,在茸毛的末端笼着一团流动的云气,正努力地朝这边直起身子,似乎下一刻就会向怀里扑来。

      “好啦,玩偶戏就表演到这里吧,”男孩子打了个响指,带着小女孩从云端跃下。

      小女孩意犹未尽:“哥哥,你还会变别的吗?我想看小狗!”

      男孩子半蹲下身体,抬手捏了捏小女孩头顶鸦雏色的团髻,想帮忙把被风吹乱的发髻扶正。

      可他往日见过的精怪不少,见过的女童却寥寥无几,于此道实在是生疏,忙活半天反而看起来更歪了,只得悻悻然缩回手:“天色不早啦,见不到你,娘亲会着急的哦。”

      恰好回应着他的提醒,身后远远传来“阿蕴——”的熟悉呼唤,小女孩侧着头听了一会儿,眼神却不舍地在对面小郎君身上流连:“我是格家的小女儿,我祖父是东都宪台司宪大夫,我叫知蕴,你呢?”

      呼唤声越来越近,还带着十分明显的焦急。是错觉吗,那起初让人迷失方向的参天树影越来越稀薄,渐渐消失在与暮色的交界处,取而代之的是朱漆红柱,彩绘额枋的飞檐角亭。一个淡淡的微笑出现在男孩子的嘴角:“我们可能并不会再见面了呀,还是……需要名字吗?那么,就叫我屏翳好了。”

      “平逸哥哥?有点奇怪的名字呢……”

      从重殿深处传来的悠长的禅钟声,昭示着寺中弟子的晚课又要开始了。罗衫端丽的年轻夫人牵着石榴红裙的小姑娘往山下走,对双手交叠随侍在身后的仆婢训斥着什么,乳娘时不时发出“跟着的、不知怎的拐个弯就不见了、知错了”一类的虚弱辩解,身影很快消失在青石砌成的山径尽头。

      两个大人都没有注意到,那一边踉踉跄跄跟着往前走,一边频频回首、却什么也看不到的小女孩,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映出极微弱的水意,小巧的嘴唇开合,没有声响,却固执地重复着约定,一遍又一遍:

      ——约好了,要再见面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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