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初元年春

作者:寒江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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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中君


      女郎皱了皱眉头,一脸嫌弃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

      是刻意捏着嗓子在说话吧,就算没有了面具的遮掩,依然带着雌雄难辨的语调:“是因为我没有死掉,对吗?”

      薛行道顿了一顿,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喊起来:“是的,都是因为你!百里大人,我说的没错吧,不造成事实意义上的死亡,就不能……”

      慌张的解释声戛然而止,他张着嘴巴死死盯着前方。

      那女子一把扯下面纱,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彩漆填嵌的方胜纹铜镜,镜片边缘还沾着一些血渍,沿连环花纹的阴刻部分蜿蜒,勾勒出咒术的脉络。

      正是铜镜和铜镜上的封灵咒,在匕首没入胸膛的时候折断了薛行道的攻击。不过灵台郎发难的距离太近,一瞬间似乎调集起了全身的灵气,是以虽大半为符咒所阻,溢出部分却依然让女郎受了些伤。

      她举起白色中衣的袖子,在眼睛和嘴唇上仔细地擦拭起来,眉目便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清峭的丹凤双眸取代了杏眼的娇嗔,朱砂点出的桃花唇恢复了原本飞薄的形状,抹去眼角用眉黛制造的泪痣,鼻梁也变得更加高挺和纤长,曼妙的风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端静清丽的面容。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整妆完毕的脸,发出啧啧赞叹:“女子的化妆之术还真是奇妙呐,你说是吗,薛大人。”

      “你心里一定在想,本应该出现在这儿的那个人去了哪里?那个天真、不谙世事,全然纯良地相信着你这个青梅竹马玩伴,真诚地想要救你的——御史小姐,去了哪里?明明你已经确认她穿好巫师的装束只待上场了,也反复叮嘱手下的天文观生要看好了她以防生变,对吗?”

      薛行道的目光阴沉得快要滴水,女子也没有丝毫惧意。

      她甚至孩子气地歪着头,挑起眼角俏皮地笑了:“只需要借用中郎将大人的威信,顽抗不屈的天文观生已经被羁留起来了,只待从他们嘴里撬出这场阴谋的幕后元凶——事情进行得意外顺利嘛。”

      “真的吗?是你帮的忙?”谢承音惊喜地望着娄思夜线条俊丽的侧脸。

      娄思夜常常会在这样骤雨滂沱的天气想起自己的父亲,疲倦而苍白的容颜,右腿在数次征战中受了伤,但背影依然挺得威严。

      父亲的脸上总带着来去匆忙的行色,紫色獬豸纹朝服的衣角掠过朱漆廊芜,每一步都是漠北边疆烈烈的雪色与寒光。还有幼年时雷打不动检视功课的日子,无论暴雨或霜雪都不曾停歇,也不会因自己熟练掌握了新的身法而面露赞许——当然,娄思夜从不当着别人的面露出这样软弱的,对亲情温存的渴望。

      他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郎,正五品的羽林卫左郎将,严父、家训、长年累月的挥汗,还有那些天后御前杀机四起的夜晚,把他锻造成一把清贵高华的宝刀。

      夔龙纹透凋的刀格和鞘口自是华奢非凡,双面开刃的刀身却泛着万年坚冰的寒意,就算收入鞘中也应当有一番宠辱不惊的风姿。

      可此时他看着眼前的少女,那样毫不做作又发自肺腑的赞美并不是洛阳士族默认的社交礼仪,听来却比闺阁淑女掩在半袖后矜持的注目还要让人心动,更别提虽然身量还未彻底长成,隐隐已经可以预见到的剔透甜美的容貌。

      娄思夜少见的有些羞赧:“举手之劳而已,更何况对方可是拿着肃政台格御史的名帖来求。”

      薛行道的眼神本来一片恍惚,呆滞地在女子和娄思夜之间来回移动,“御史大夫”四个字如青霜的电光劈空而下,他急急地问:“御史……小姐,知蕴呢?你把知蕴藏到哪儿去了?”

      女子冷笑了一声:“事到如今,你还要找格小姐有什么用呢?该不会想要跟她忏悔,说你不是故意想要杀她的吧?”

      清秀的五官掩映在烛火跳动之中,那一丝慢慢浮现的怒气,让女子的容貌看起来有种格外诱人的艳色。

      一直抱臂在侧津津有味的百里清言忽然往前跨了两步,凑近来饶有趣味地打量她,眼中含有不加遮掩的欣赏。

      女子并没有因为这样直白的视线而慌乱,只是继续冷静地陈述。

      故事应该从什么时候讲起呢?大概是八月十五秋祭的仪式上罢,主角是格小姐,还要加上另一位被降神曲召唤的公子。而薛行道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配角。

      他精心策划了这场谋杀,而她却全然被蒙在鼓里,还以为只不过是一场胸有成竹的祀神仪式而已。

      就如同在青梅竹马的幼年陪伴里,薛行道带她领略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奇谈和咒术一样,却哪里知道他擅自为这场表演安排了一个血污狼藉的壮烈结局。那些日子的月色一定很美,像深海里随着涟漪乍泄的珠光,也散发着花朵馥郁的芬芳,但都及不上她微笑的万分之一。一直到……

      一直到小小少女已经走出这片月色,出落得越发清婉动人,她的祖父从四品下阶的东都司宪,辗转升迁而至正三品的左肃政台御史大夫。而既无显赫门第以添彩,才华和见识也不够特立于众人的薛行道,拼尽全力都只能做个不起眼的灵台郎。

      格家的态度如常温和,薛行道却日复一日感到焦灼不安。随着朝堂上格辅元和百里清言的交锋日益激化,那些藏在心底的妄念像个带着鬼火的梦一样,烧得他辗转反侧,烧得他千回百转,快要不能将秘密封缄。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个故事中,一时间高台上下几乎鸦雀无声,只有雨滴缠绵地落下。

      那一点缱绻的氛围才酝酿起来,突兀的男子声音又将众人拉回了现实。

      薛行道蓦地直起身子,扬起下巴笑了。笑容在雾气的遮掩下看不分明,唯有话语中清晰可怖的恨意:“你说得没有错,我那么爱她,就算她抛弃我、背离我,就算她祖父拒绝了我的求亲,奚落我为‘装神弄鬼之辈’,我依然爱她。”

      “可是我却不得不亲手杀掉我最爱的人!”挟着风雨的雷声再次从遥远的天边翻滚而来,吹灭了离众人最近角落的烛火,使得视野中只有浓稠的暗色,还有薛行道的声音。

      “‘雨浩洋其后而不息,炙杀以祈止’——祭祀的女丑一定要是知蕴,非她不可,因为她偷学禁术导致阴阳相逆,才导致了这场水厄!”

      “好一个美丽的谎言,薛灵台。”

      女子走到焰台前将烛火重新点亮,温暖的融光照亮了她唇角遗留的冷笑:“你以为没有别人能够发现你在背后搞的小动作了吗?造成淫雨的原因根本不是阴阳逆节,也有除了献祭之外别的破解办法。如果没有我戳穿你,谁来为今夜无辜惨死的格小姐伸冤!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满口谎言,想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痛失所爱的可怜人?还是说……你十分笃定无论编出怎样的谎言,都会有人替你善后、替你遮掩,替你把构陷之举粉饰为顺理成章的真相!”

      “这一系列事件的缘由……”说到这里,女子凝视着薛行道的目光,忽然带了一点惊讶。

      顺着她的眼神看去,黑暗中越来越近的萤光,是一支周身遍布云纹的玉萧,执在月白衫裙,容颜明丽的少女手中。

      “御史小姐!”谢承音惊呼。

      格知蕴的神情有些苦涩:“薛家哥哥确实说了很多谎,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关于这场水厄,我要承担不可推卸的罪责。”

      “不可推卸?这样说来,我也需要为这把玉萧而向秘阁局道歉啊。”女郎朝谢承音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声音也轻松起来。

      扮演巫师的女子竟然跟玉萧有关?从胸口拿出的妆镜,似曾相识的眉眼,行踪神秘的绿绮阁老板身上总能闻到淡淡的脂粉香,谢承音灵机一动:“你是云——”

      话没能说下去,谢承音突然觉得腕间被人一握,抬头看娄思夜低垂的脸,隔着袍袖攥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发出关于噤声的暗示。

      所幸她的声音就连惊呼都压得很低,这一番小动作并未引人注意,只有老奸巨猾的百里大人尖起耳朵,带着一脸讨好又急于攀近乎的笑意来听,让人讨厌不起来。

      “既然能被《九歌.云中君》所召唤,自然也能随着送神曲归去。”

      云韶的目光扫过表情各异的人们,最后停留在秘阁郎中眼角浮夸的销金牡丹上:“我本来想请这个具有灵气的小姑娘帮忙,不过既然百里大人也在……”

      眼见真相被点破,薛行道仿佛失去了支撑脊背的力气,身子软软地瘫在地上。负责羁扣的金吾卫见他神情萎顿,双手抖个不停,想来再翻不起什么波浪了,也跟着松懈了几分。

      百里清言笑眯眯地接过珑玉,不遗余力地自卖自夸:“请尽管吩咐,很荣幸能为姑娘效力。话说姑娘懂得好多咒术知识,正巧我也对此略有研究,看来真是天造地设的缘分!”

      云韶翻了个白眼儿,直接忽略掉后面大半截的话,令格知蕴吹奏玉箫。

      后者垂着头不知道听见了没,有片刻的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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