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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上元节刚过的第二天,红曲镇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那会儿正是正午时分,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在空中。叶府的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大帮百姓,人群之中散发出一阵腐败的血腥味。
小淮目送着秦凌和沐哗然上了马车,独自一人在街上流连。狐狸的嗅觉一向灵敏,很快便被血腥味吸引了过去。
她走到叶府的门口,敏锐地闻出那血腥味中还夹带着一股尸臭味。
里面大概是一具尸体。小淮捂住鼻子心想,这镇里的人竟如此大胆,还有围观尸体的习惯。
小淮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妖精,于人性一窍不通。
当她拨开一层层人群时,她才知道,这世上有一样东西是可以壮胆的,那便是猎奇心。
这是一口木棺,看上去极其廉价,不过里面躺着的尸体在人们看来更为廉价。
因为里面躺着的,是只妖。
棺中的女妖有着少女的胴体,风姿绰约,肤色雪白,身后露出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俨然是一只刚修炼成形的狐狸精。她衣衫褴褛,发髻散乱,浑身上下布满伤痕,胸口处插着一把桃木剑,大片黑色的血迹浸透了她的衣衫。
人有同理心,妖亦有。
小淮被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周边杂七杂八的声音潮水般涌入了她的耳朵。
“没想到这叶府的二夫人还真是个狐狸精。”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一脸狐媚相。”
“你这个马后炮可别说了。”
“就这么埋了有点可惜。哎,你说这狐狸皮扒下来做大衣如何?”
......
这可真是不可思议,明明昨晚她去叶府的时候,没从她身上感受到丝毫狐族的气息,一夜过去,竟变成了这番光景。
小淮不自觉地握紧了手。
就在人群吵吵嚷嚷的当头,叶府的大门开了,门里走出了个梳着凌虚髻的贵夫人,双凤眼,吊梢眉,下巴微微翘起,一副薄情的面孔,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她的身后跟着一众丫鬟,个个敛声屏气。
贵夫人走到木棺边上,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狐妖的脸上抚过,她的动作很轻柔,小淮却没由来地觉得有些恶寒,浑身都战栗起来。
她静观了半响,才缓缓开口:“家门不幸,原想找个小妾替夫君开枝散叶,却没想招来个狐媚货色。昨晚她正欲对我夫君行谋害之事,所幸我年少时学过些奇门道术,将其制服,让各位见笑了。”
一位妇人应到:“夫人无碍便好,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若是他们不见异思迁,如何引来这般祸事。”
她这话带了点讨好的味道,却没料到对方根本不买账。
贵夫人用手掩着朱唇,像是听到了件有趣好笑的事,连笑几声:“男人三妻四妾本是正常,夫人何必如此过激。我夫君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我这便去宽慰他几句。盖棺罢。”
话音刚落,几个仆人打扮的壮丁从人群里穿过:“让一让,大家让一让啊,盖棺了。”
直到贵夫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先前的那位妇人才冲着地面狠狠吐了口唾沫:“我呸,二夫人没死的时候整天要死要活。现在人死了,倒来装什么大度,假惺惺。”
棺盖已经合上,围观的百姓散得七七八八,奴仆们往棺上添了好几层封印,密密麻麻的,好像怕这只狐狸精突然诈尸似的。
小淮心事重重地回到客栈,沐哗然和秦凌还未归来。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天快亮时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发现秦凌的厢房里亮着烛台。她犹豫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出去。
秦凌失眠了。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着铜镜,从丑时枯坐到了寅时。
镜中的人梳着高马尾,小山眉,殷桃唇,眼尾微微上挑,虽是女子的长相,却因着眉眼走相平端添了几分俊俏。这般相貌已经算得上个佳人,但不知为何,这位佳人似乎并不高兴。
长得也不赖。不赖,秦凌有些苦恼,不赖究竟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啊?勉强算个中等上?
房外传来轻轻的扣门声,而后是门被推开的声响。
秦凌听到动静,扭头看了一眼,见到小淮走了进来,她讪讪地收回铜镜,从怀中拿出断魂草放在了桌上。
小淮原是想找秦凌诉说叶府发生的变故,这会儿见到断魂草却立刻将这事抛于脑后。是了,这才是更为要紧的事情。
她开口问道:“姑娘既已拿到断魂草,今晚便行动吗?”
秦凌摇摇头:“今晚不行,我答应过他一件事,总要先达成了。”
“你不会心软了吧?”
秦凌的脑海中闪过沐哗然温柔的神情,缄默不语。
小淮敏锐地从她的脸上看出了迟疑,伸手握住秦凌的手:“你不要忘记,最可怜的不是他,而是我家公子。”
秦凌抽出双手:“不用你提醒,我不会忘的。”
小淮的面色恢复平和,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修道之人最讲道义。虽然你跟我家公子所修道法不同,但是天下大道,殊途同归,道友间自当守望相助。”
秦凌用手揉揉眉心:“你还有事吗?没事的话我先睡了。”
小淮面露犹豫:“你还记得我跟说的叶府的事情吗?昨日叶府的二夫人死了,二夫人她...她竟是个狐狸精。”
秦凌:“你之前不是亲自验证过?”
“是,我之前真去看过,她身上没有任何狐族的气息,行为举止也与我们大相径庭,所以我觉得此事有所蹊跷。”
秦凌勉强打起精神:“你把昨日发生的事都跟我说上一遍。”
小淮挑了重点讲述了一番。
“是有些奇怪,”秦凌听完后道:“你说那棺里有尸臭味,寻常妖怪死后精魂存于灵核之中,肉身是不会散发出尸臭味的。只是此事有些难办,那位夫人竟还懂些奇门道术。”
“的确,入敛的棺材上还贴着许多封条符纸。我家公子于符咒一窍不通,不好调查,只能麻烦姑娘了。”小淮补充道,临末了还不忘溜须拍马一把:“姑娘修的是术道,又是凌阳观首席弟子,想来对付这种小事定是小菜一碟。”
秦凌确实在凌阳观学道多年,可惜她从没未经历过实战,一切道法皆是纸上谈兵。
但别人如此奉承,自己丢脸不要紧,总不好让别人也跟着尴尬。
秦凌这般想着,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平淡道:“这是自然。”
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
秦凌利索地攀上叶府的外墙,余光瞥见一道玄青色的身影轻盈地跃了进去。
她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足够潇洒,没想到还是被下了降头。
沐哗然于地面落定,转身看向秦凌:“要帮忙吗?”
“不用。”秦凌跳了下来,忽然发觉四周环境似乎过于安静了些。
沐哗然离近了些,低声道:“真没想到你会找我来帮忙。”
秦凌脸上有些发热,微微拉开距离,奉承道:“做这种事自然是要仰仗大师了。”
沐哗然微一挑眉,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是么?”
秦凌伸出右手,故作正色道:“当然,大师您先请。”
沐哗然轻笑一声,向前走去。
四周的厢房都未点灯,大概是因为死的是个妖精,叶府并未设立灵堂,府内布置与往常无异。
秦凌搜寻了一周,都没找到那口棺材:“灵堂不设也便罢了,怎么连口棺材都找不到。难不成已经埋了,要不出去找找?”
沐哗然不甚赞同:“眼下毫无头绪,无从搜寻。这位夫人背景应该相当复杂,不如先四处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秦凌应了一声,跟上沐哗然的步伐。他们沿着回廊往前走,左右不过一时半刻,沐哗然停在了一间房门前,秦凌抬头看了看匾额,其上写着“兰香苑”三个大字,字迹清丽娟秀。
沐哗然率先推门而入,随手点上了一盏油灯。
这里估摸着是女子的厢房,屋内摆设皆整洁有序,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清香。
沐哗然在屋内各处搜寻许久。油灯拉出沐哗然的修长的身影,时间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绵长。秦凌忽然发现,就这样呆在他的身边,心便会变得格外平静。
沐哗然已经搜到了桌台,桌台下的抽屉上了锁。
他双手摸过铁锁,从桌上拿过一根别针掰了掰,利落地撬开了抽屉。
抽屉里摆放了几本书,除此之外,只剩下一个幽幽泛着绿光的玉簪。
沐哗然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支玉簪,随后将其收入怀中。他翻开书页,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
“这书倒有点意思。”
说着便将那本书扔给了秦凌。
秦凌借着灯光发现这书的封皮已然破旧不堪,看起来似乎是历史悠久的古物。
泛黄的扉页上著着作者的名讳:叶忘忧,里面记录的内容则像是手记。
——
齐商末年三月初七。
根据石上所记,今日他便会经过此地。天落微雨,我于此处等候他多时。他果然来了,并未带伞,一身青衫被雨浸透。
我将油纸伞往他那里挪将过去,他涨红了脸,神色窘迫,一如百年前我初见他时的模样。
很快我们就相爱了,这其中不乏我的算计,但最主要的还是我是他喜欢的那类。这一点无论他投胎多少次都是不会变的。
江南烟雨时,洞房花烛夜。他在我耳畔低声细语,颠鸾倒凤间情话连绵。一如当年弥留之际的他对我允下的承诺。
那是我穷极一生都不愿想起的噩梦与温情。
他躺在病榻之上,整个人疲惫至极,眼睛几乎睁不开,仍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痕,强撑着笑容对我道:“忘忧,我愿来世,下下世,永生永世都与你长相厮守。”
从他说出这句话时,我便知道,我这辈子算是完了,不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完了,但我是心甘情愿的。
我原以为我们的爱情跨过生死,越过轮回,自当长长久久。却不料,世上最难预料的是人心。
他终究不是他,我独自一人枯守着百年的回忆,却没有迎来一个应有的结局。
多年以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纳入新妾,红烛高照,鼓乐喧天。
我想我应当走了,只是我早已放不开。哪怕转世之后,他的身上只有那个人半点的身影,我都放不开。
我恨他,但是又能如何,他并不知道前世发生的事。
活着的生灵是不能看见三生石上的字的。个中辛酸,不能言道。
我嫉妒这些妾室,我嫉妒这些人可以将自己的心收放自如,她们不介意与他人共享他。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我想,既然你们并不怎么爱他,为何不把他完完整整的送给我?
于是,我动手了。杀人是会上瘾的,反正我横竖是个被通缉的鬼魂,手上的鲜血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何碍。
他曾说过沧海桑田,唯此心不变。
真是令人唏嘘。
后来他变了。
秦凌合上书页,指尖微凉。她用手撑着桌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说出的话却仍不可避免地透出惊讶:“叶夫人她,她是?”
沐哗然望着她,神色平淡,深邃的桃花眼中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没错,她便是那偷窃三生石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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