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去看星星吧

　　005.

　　十一岁的浩淮缩在庭园角落，悄悄关注着那个紫藤萝长廊下的孩子。
　　下午四点的阳光明媚和煦，不灼人、温温柔柔地洒在小男孩儿的身上。他只身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垂着眼睑，一根根睫毛纤长而分明；他的皮肤很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肉眼可见，脸颊却红扑扑的，浩淮听说这是烧伤的后遗症，也不知道在男孩儿身体别处还有没有别的这样的痕迹；男孩儿乌黑的头发剪短了，看起来毛毛的。浩淮忍不住想要捏捏他的脸、揉揉他毛刺儿般的圆脑袋，再与他紧紧靠坐在一起。
　　浩淮真的好喜欢这个漂亮的弟弟。

　　“小淮！小淮！过来继续发声练习了哦。”身后有护士姐姐的声音响起，浩淮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晒太阳的叶世安，这才转身离开。
　　护士每天都能看见浩淮在休息时间悄悄地观察叶世安，却从不主动上前打招呼，于是笑道：“小淮很想和新来的弟弟做朋友吗？”
　　浩淮点点头。
　　想了想，又摇摇头。
　　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只是很想、很想逗他笑，让他僵硬的脸鲜活起来。
　　他一定要努力学会说话！

　　*

　　魏胜岚在门外等叶世安的时候，果然收到了他们领队的回复。

　　老大：行吧，那我们先走了。[微笑]
　　魏胜岚：∑(Д)别生气啊！[卑微.jpg]
　　老大：……没生气，沙雕。

　　正当魏胜岚满手机找图的时候叶世安出来了，他连忙随手发了一张熊猫头就把手机收了起来。
　　“你好啦？我能不能问问你刚去办什么事啊？”
　　“嗯……入学手续吧。”

　　叶世安居然是自己的学长！
　　魏胜岚不知为什么有些紧张，没过脑子就把想问的都问出来了：“诶，你现在转过来啊？你原来在哪儿读的？什么时候过来上课？寝室安排好了吗？”
　　见叶世安没有回答，浓眉大眼的青年又干笑着说：“你、你自己一个人能行吗，要不我陪着你吧，我是美院的大二生，快大三了，现在还是很闲的。”
　　叶世安安静地听着他连珠炮似的一串话，确定他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后依次回复：“还好。以前在A国。大约下周吧。我不住宿。我挺好的，谢谢你。”
　　“啊哈哈哈，刚刚一下子问太多了。”魏胜岚不好意思地挠头，嘴角有两枚乖巧的梨涡。
　　“还好。”魏胜岚说话语气带笑，叶世安不由也轻松了下来。

　　“呃，叶世安你有微信吗？我们加个好友吧。”魏胜岚说。
　　叶世安想起自己的聊天方式，有些迟疑，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对方的热情，报了一串数字。
　　“诶？这是你的手机号吗？”魏胜岚把打开的二维码扫描窗口又关上，“其实可以扫二维码的，更加便捷。”
　　叶世安：“……嗯？”
　　“啊……你不知道吗，可以通过扫二维码和输入手机号或微信号加好友的。”他一边搜索一边说，“没关系的，能加上就行！”
　　“……”

　　叶世安总算解开了一个疑惑。
　　原来那天加浩淮微信的时候，他就把自己的号码记了下来。

　　表情淡淡的青年忽然嘴角上扬，但很快又收起了笑容。

　　一个仿佛僵尸小号的头像出现在魏胜岚的手机屏幕上，他一个没忍住，问：“呃……这个是你吗？”
　　叶世安看也不看，“嗯，应该是吧。”
　　“你不换头像的吗？”还没等叶世安这个老年网友回过味来，魏胜岚就急急道，“啊……不不不，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像个僵尸号，容易被误会嘛……”
　　他其实刚开口就后悔了：可别是个傻的吧，别人用什么头像和你有啥关系？！

　　而叶世安此时却善解人意地点点头。魏胜岚不禁在心里大喊：啊——！话少的人真的好可怕！
　　“好，之前忘记了，我回去看看。”

　　一直以来他都不在意这些功能，现在想来，至少“头像”功能是被多数人重视的。
　　浩淮会在意他的头像吗？
　　浩淮和自己对话的时候会不会因为那张默认头像而哭笑不得？
　　不知不觉，青年又想起了浩淮。

　　见叶世安认真的模样，魏胜岚突然觉得，他或许只是不善言辞，实际上是一个挺好相处的谦和的人。

　　想明白后，稍微蔫了的魏胜岚又热情起来：“我一会儿带你逛逛校园怎么样？还是说你有别的安排了？”
　　叶世安抬头，天色还早，时间很充裕，于是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他们初次见面，才认识不久，然而叶世安能清楚地感受到对方对他的关心，他很感谢，但他不太会表达。谢谢二字，说得多了，就廉价了。
　　叶世安刻意地把面部放缓，想象自己正在微笑，但是又不能突兀地让嘴角上扬，这会令他看起来很怪，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内心活动丰富，但魏胜岚并没有读心术，余光瞥见叶世安开始皮笑肉不笑，他到了嘴边的玩笑话又咽了下去，连忙转了个话题。
　　天呐！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应该去参加志愿活动了！

　　*

　　说是逛校园，实际上并没有真的只凭两条腿“逛”。
　　两人坐在校车上，校车速度不快，但也不慢。四面八方的风呼啸而来，刮在脸上有点疼，魏胜岚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Z大的绿化做得很好，叶世安迷迷糊糊看到一片绿色参杂着天空的蓝白色，也不太在意所谓建筑了，只顾凝神聆听，耳旁不仅仅是风语鸟鸣，还有一道充满元气的少年音给他挨个讲解各个学院。

　　“诶，美院快到了耶，我们下车参观一下？”
　　叶世安点头，“好，听你的。”

　　这儿没什么人，魏胜岚说这个时候大家应该都在画室练习，有的学长学姐会在别的地方写生。两人来到了画室走廊，叶世安面色不改，他仿佛能听见里头一笔一画在纸上描绘的声音，一直以来他都对绘画心有向往，在纸上肆意挥洒的时刻自由又充满激情，每一个学美术的人都令他艳羡。
　　“来，我们画室在这儿。”魏胜岚推开门，小声说，“今天没什么人。”

　　确实冷清。冬天天冷，人人都躲在被窝里不愿意出来，上午对于这群学生来说还早得很。
　　窗明几净，寥寥几位美院学生各自缩在一个角落各画各的，互不干扰，叶世安和魏胜岚进门也没有对他们造成什么影响，有几位抬起头来和魏胜岚打了声招呼就又转过身去涂涂抹抹了。

　　叶世安想起刚刚魏胜岚悄悄提醒他不要靠太近，有些人不喜欢被观摩，索性进去了就站在原地不动。
　　魏胜岚悄悄招手：“给你看看我的画！”说完他就想咬舌自尽，他恍惚想起来，叶世安眼睛不好，他还带他来画室……
　　青年推了推眼镜，配合地抬脚走去。

　　“呃……哈哈哈，我还没画完。大佬说过几天来帮我改改。”魏胜岚紧张兮兮的。
　　这幅画很大，画布上层层叠叠的蓝黑色中闪烁着星星点点，叶世安能隐约辨认出这是某个星座。霎时间他脑海里的天文知识自发涌现，甚至这些星象背后的神话传说也纷纷争先恐后地展现着存在感。
　　但他记忆最深刻的，是十四年前的疗养院里，某个少年断断续续吐出的话语。
　　——“那个是、北极星，它在小熊的尾巴上——小熊的尾巴尖。在小熊旁边啊……还坐着大熊。大熊座有七颗星星，它们的名字合起来、叫做北斗七星。北斗七星……可以送你回家。”
　　——“要、要、要好好记住哦。”

　　叶世安看着画，温柔地笑了。

　　*

　　谢绝了魏胜岚“五食堂共进午餐”的邀请，叶世安独自离开了。
　　冬日的街道依旧喧闹繁华，白净的青年微垂着头缓步走着，脑子里想的全是另一个人。
　　浩淮。
　　分别了十三年，叶世安极少像这般认真地思考他对他的感情。
　　两人重逢的日子不多，可是这复苏的感情一天天生根发芽、抽条开花，让这无心插柳的人终于也发现了它的存在。

　　叶世安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其实在浩淮不告而别的这十三年里，叶世安并没有把往事全部抛去。
　　一开始，得知浩淮出国了，小小的叶世安什么表情也没有。浩淮的离开把他脸上偶尔露出的浅浅微笑也带走了。
　　他不再喜欢坐在庭园晒太阳了，因为他已然习惯了紫藤萝花架下，一个不善言辞的男孩儿坐在他身旁，给他找来草垛里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
　　小叶世安视线模糊，双耳嗡鸣。他变得嗜睡，没日没夜地睡。每当他醒来，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眼里已然蓄满泪水。他什么也不说，大睁着眼睛在床上默默地哭，嘴里念叨着他也要出国。
　　很快，叶一和陈静娴就得知了他的病情有恶化的倾向。

　　后来他如愿以偿，出国了，为了治病。
　　出国后的他也在找浩淮。他只知道浩淮“出国”了，但是没有确切的概念。他根本不知道浩淮去了哪儿。长久以往，叶世安挨过几针镇静剂，陈静娴当时抱着他痛哭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他父母都知道他那段与世界隔绝的日子总和浩淮在一起，产生了依赖性，默不作声粘他粘得厉害。只要一提到浩淮的名字，叶世安就开始哭，一声不吭地只是流泪，从此叶家再也不敢提起那两个字。
　　浩淮刚走的那段时间，叶世安的泪腺仿佛崩坏了一般，如一只扭不紧的水龙头，哗哗往下掉水星星。疗养院里的孩子们不敢靠近他，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爱哭的女孩子，醒了就哭，累了就睡，在梦里也会喃喃着听不懂的话语。他的眼睛每天都红红的，肿起来特别难看。
　　这样一来，九岁的叶世安就更想浩淮了。

　　那如今二十二岁的叶世安又是怎样一种心情？
　　青年倚靠在巷角的墙边，给凯发了一条消息。
　　叶世安：有空吗？
　　对方很快回复了：特别空。
　　叶世安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凯还没有休息，声音听起来很精神。
　　“贝克？你那儿是中午吧？”
　　“嗯。有件事想问你。”
　　“好吧，你请。”

　　叶世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我，好像喜欢上一个同性了。”电话那头沉默着，等他继续说完，“我应该怎么追求他？”
　　“……”
　　乍然得知这事，凯也需要点根烟冷静冷静。他并非反同，他惊讶的是不苟言笑的叶世安坠入爱河得这么突然，并且对方估计是个C国人，愿不愿意跳下河去陪他还是个未知数。
　　“听得见吗？”
　　“……听得见。”凯吐出一口烟圈。
　　叶世安隔着手机听见了吞云吐雾的声音，皱眉道，“吸烟对身体不好。”

　　凯用中文认真地问他，“叶，对方是gay吗？”
　　“我不知道。”青年的声音冷静又自持。
　　“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叶世安停顿了下来，看着天空又开口道，“我不知道。”
　　“你——？”
　　“我不知道。但他的一切都吸引着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自觉地追逐着他。他是天上的月亮，不会奔我而来；他的身边一定有数不清的星星，他的确值得最亮的星星。我已经没有办法客观地看待他了，在如今的我的眼里，他就是最好的。”

　　凯手里的烟还在燃着。
　　“……既然如此，就做你想做的，把你心里所想都缓慢展现给他。或许我们两国人对于同性相恋的态度不一样，但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了。”
　　“不要后悔、不要遗憾。”

　　不要遗憾……

　　叶世安闭上眼，“谢谢。”
　　凯也笑了，抬手把烟摁灭。
　　“别谢了，祝福你吧。还有，你刚刚的说话方式太令人不适了，请善待我。”
　　“……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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