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式奇幻特点的一些思考

　　
　　
　　究竟何谓中国流的奇幻小说？关于这个问题的讨论，现在也可以算做一门显学。只要以此为题，必能引起一番大争论。大大小小的论坛经常可以看到此类盛景，辩者各树山头放对单挑，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论辩范围涉及理论路线、文创技巧乃至春秋大义民族气节的高度，大有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古风。
　　
　　老谋子有句名言：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关于中国奇幻小说的定义，如今虽然仍旧是众说纷纭，唯一能够达成共识的是，中国流奇幻小说应该是有中国味道的奇幻小说。
　　
　　这个问题很值得玩味，到底什么算是有中国味道的奇幻小说呢？做一个简单的类比，《龙枪传奇》没有中国味，而《射雕英雄传》有中国味，这是无庸置疑的。没人会在漫步桃花岛的时候想起修肯森林的阴森，也不会有人掂着雷斯林的马济斯法杖耍一套打狗棒法。但究竟是什么因素，会令这两部作品产生这样截然不同的感受？当然不会仅仅是因为一个主角叫卡拉蒙·马哲理，一个主角叫郭靖；一个组织叫索蓝尼亚骑士团，一个组织叫全真教这么简单。如果只是靠名词的不同风格来彰显所谓的民族特色，那就会变的和网上流传的那个“奇幻金庸”一样诡异可笑。（题外话：在下写那个初衷就是为了搞笑而已，后来却被提升到“中国奇幻化的一次失败”的高度，汗）
　　
　　为了能够进一步分析到底“中国味”到底为何，我们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下关于奇幻的定义。按照正统的说法，奇幻文学就是指西方奇幻文学，这种世界观的典型代表就是AD&D系列，具体为何相信各位资深玩家都比在下清楚的多，这里无需赘言。现在网上流传的奇幻同好的主流作品，多属于此类，作品里沿用的是欧式的名称、欧式的风俗、欧式的魔法系统甚至欧式的怪物种族。虽然其中不乏精品，但在下始终不认为这些是属于“中国式奇幻”之列，最多不过是“中国人写的西方奇幻”而已。因为“奇幻”本身就是指西方奇幻的专有名词，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国式奇幻”的提法根本就是错误的。
　　
　　所以，为了能够让“奇幻中国化”这个大前提成立，在下姑且将“奇幻“的涵义修正如下：所谓奇幻，就是指基于地域文化，而将人类想象力与现实生活融合在一起所产生出的虚拟幻想世界及其故事。这个定义不够严密，但是比起正统派的奇幻定义，应该更接近中国奇幻作者与读者的感觉。因为不仅西方奇幻系列可以用这个定义来形容，即使是《封神演义》、《西游记》或者《三教搜神大全》这样的中国古典名著、甚至于〈射雕英雄传〉、〈七种武器〉之类的武侠小说，也都可以算做奇幻之列。
　　
　　没错，这就是在下要说的：其实中国式奇幻，古已有之，只不过大家习惯了西方奇幻的标准，觉得它们不象奇幻罢了。而所谓的中国味道，正是源自于这种差异。
　　
　　比较东西方的奇幻（假如大家能够认同封神演义之类也能够算做奇幻的话），我们会很明显地发现两者差异：西方奇幻，多注重个人的经历或者体验，强调的是个人的观感。而东方奇幻，虽然也以个人为主，但政治氛围——或者我们称之为历史氛围，意思就是说对于国家政略推演以及权谋斗争的描写——要比相对单纯的西方奇幻大背景要强烈的多。
　　
　　现在国内最流行的几部西方奇幻经典：〈魔戒之王〉、〈龙枪系列〉和〈黑暗精灵〉等等，注重的多是英雄“个人”事迹，鲜有涉及详尽的国际政略官场斗争之类。即使有，也绝非描写的重点（比如魔索布莱城的家族斗争）。简单来说，在西方奇幻里，政治因素更多是起点缀的作用而非推动情节的动因，对于英雄的行为没有强势的影响。崔斯特、卡拉蒙、雷斯林等英雄都是游离于政治之外，不受其影响的。举一个简单的例子，龙枪传奇里的矮人门事件，算是一起政治味道浓厚的军事行动，但这不过是雷斯林推动其阴谋的手段之一，换句话说，政治在这里，只是雷斯林的道具，是雷斯林促进了它，而不是他影响了雷斯林。所谓的历史编年史——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阿斯特纽斯大人——所记载的也大多是英雄记略，而非一般意义上的史书。在下倒不是说西方奇幻里没有国家概念或者正统史观，而是说相对于东方，这种味道更单薄一些罢了。
　　
　　而反观中国的奇幻小说，《封神演义》《西游记》自不必说，即使是武侠小说，里面的门派之争实际上也是政治斗争的一种演绎（比如笑傲江湖）。在中国的奇幻小说里，英雄往往是与政治紧密联系到一起，并且深受其影响。即使英雄们特立独行孤胆行侠，在情节发展之中，也不得不与各个政治势力之间发生关系，并且随政治的变动而修改其行为模式。比起装饰用的西方奇幻政治描写，东方奇幻的政治背景甚至可以视做情节的逻辑骨干而存在，英雄的所有行动，都是围绕政治势力的演变而进行的。姜子牙的历程，就是围绕着商周革命以及截、阐教之争，令狐冲也是拼命想脱离江湖纷争，归隐山林——这其实也是政治对英雄的影响之一。值得注意的是，令狐冲与崔斯特虽然都有遁世隐居的事实，但前者并非否定整个江湖（他一直还是想回归华山派），只是出于对江湖的淡然，注意，是淡然而不是厌恶，是一种对政治的逃避。而崔斯特则是彻底地厌恶整个黑暗精灵一族，进而离家出走，这是对整个人生观的否定。这两者是有相当区别的。
　　
　　即使是被誉为自由主义典范的《西游记》，虽则孙悟空一行四人的遭遇是典型的RPG冒险式，但在他们的背后，却是一个庞大的政治组织——玉皇大帝和如来佛祖。他归化以前，也是一个啸居山林，公开与天廷扯旗放对的花果山独立分子。这是不折不扣的政治行为，东方英雄多有此倾向，西方的英雄们，则只会在酒店里喝酒罢了，要么就是梦想统治世界啦封神啦之类，野心，不是政治目标。
　　
　　“积极入世”的实务倾向，“文以载道”，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之一，一直受这种文化所浸染的我们，只要是想写出有中国味道的幻想小说，往往也就不自觉地试图将这样的倾向带进小说里，也许我们不该称其为奇幻，而使用另外一个比较流行的名词“架空历史”更合适。目前国内或许还没有一部有份量的例证，但在同属一个文化圈内的日本，却有一个有趣的事实存在，那就是罗德岛。
　　
　　罗德岛是水野良模仿西方奇幻设定而写的小说，但是我们阅读的时候，却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部小说与西方奇幻有明显的不同。仔细分析一下情节就可以知道，在罗德岛里，传统的西方奇幻模式已经退居次要地位：破坏女神的复活一幕没怎么渲染，真正撑起整个情节的，是大陆的统一与分裂，是英雄率领的国家之间的纷争，这都是典型的政治行为。甚至于屠龙这样的西方奇幻终极目标，在罗德岛里，也变成了为“开拓牧场，扩大粮食生产”而确立的行为。主角潘的四处奔走，也如我刚才所说，更多的是受到政治势力之间的影响，他所苦恼的“我若为王”，也已经脱离了西方奇幻英雄的思维范围，而更接近于东方色彩。
　　
　　就如同在下的那个“奇幻金庸”，即使加了中国名字，骨子里仍旧是西方奇幻一样，罗德岛即使用的是西方名字西方怪物西方风俗氛围，但骨子里流露出的，却是东方的文化味道。这两者的综合，就是所谓“日式奇幻”的渊源。从《梦幻模拟战》、《皇家骑士团》，即使是DQ系列，其中的国家行为程度，也高于西方奇幻。
　　
　　中国历史的严密连续性，使得我们在构筑一个中国风味的奇幻世界时，几乎无法回避对于某一朝代的模仿——因为追溯到商朝，中国历史多是有案可查有据可考的——这与西方奇幻的基础时代精密程度是不可以同日而语的。所以当西方的奇幻作家们自由地发挥想象力，在原本就很模糊的时代基础上尽情发挥的同时，中国式奇幻，却总要在历史的坐标条框上先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也许也是为什么西方奇幻出产自由主义英雄，而东方奇幻里里全是体制英雄或者反体制英雄——反正他们是与体制脱不了干系。
　　
　　当然，不能以偏盖全地说，政治行为就是中国特色的全部，但它的确是中国特色的重要一面。中国的奇幻，不一定要生搬西方的特色——那只能叫中国人写的西方奇幻——中国准奇幻作品比如古典名著武侠之类已经做出了中国风格的榜样。在下以为，若要发展中国的奇幻文学，将“何所中国奇幻”先予以确认，才是最要紧的问题吧。
　　
　　一点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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