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锦

　　烛火盈盈，如在黑夜之中睁开的一双灿亮的眸子，静静留意着。

　　许韵声合衣而躺，闭眼装睡。

　　她翻来覆去，困而不眠。

　　这一夜，注定格外漫长。

　　和她不同，雒仁金坐躺在院中的长椅里，仰望星空，休憩疲惫的身心，享受轻松。

　　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和许韵声相处久了，果然变得“矫情”了。

　　夜风吹来，透过残破的窗棂，有点凉。

　　许韵声侧身坐起，伸手去够床边的长袍，怎料，却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将衣服盖在了她身上。

　　她微微一讶，转头看去。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走路都没声音，狡猾。

　　“山上风凉，小心点。”

　　深沉的嗓音，轻声的叮嘱。

　　许韵声看他一眼：“不劳你费心。”

　　雒仁金在她的身边坐下，似有话说，微微沉吟：“你从小在山上长大，定能照顾好自己。明儿一早，我就要走了。”

　　许韵声闻言低了低头：“你走你的。我说过的，我要回去。”

　　雒仁金淡然笑之：“你的倔脾气，自然不会听我的话。日夜盯防都未必有用，更何况，我不在你的身边……”

　　许韵声听到一半，与他对视：“既知是无用功，也躲不了一辈子，何必还要折腾！你把我吓得不轻，也把我身边的人吓得够呛！兜兜转转，还是要面对，躲不掉的。”

　　“你说的没错。也许，这一趟只是无用功，也许我只是痴心妄想，半辈子都在泥潭里打滚的人，想要爬不出是不可能的了。”

　　他的坦诚，勾起了许韵声好奇心。

　　“你的义父究竟是谁？他想做什么？”

　　雒仁金眸光一沉：“你不要好奇，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呵呵……”许韵声轻笑：“你都连累我了，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啊。你在金陵作威作福，背后撑腰的人，一定非富既贵。好，你不明说，不如我来猜一猜，你那位神通广大的义父，究竟是何许人也。哪位官家大人的外戚，还是宫中哪位娘娘的娘家势力……”

　　许韵声娓娓道来，毫无顾忌。

　　雒仁金摇摇头，脸色阴沉：“别猜了。”

　　“还有，你放高利贷的那些银子，都是你义父的吧。”许韵声不依不饶：“你拿他的钱办事，只能赚不能赔……”

　　“许韵声！”

　　雒仁金再次打断她的话语：“你很聪明，可不要聪明过了头。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的。我对你有心，可我对义父的忠心不会变，就算是为了保全你，我也不想背叛他！”

　　许韵声闷闷地气，轻咬下唇。

　　“好一只听话的狗！”

　　她气他，也替他不值。

　　听人差遣，做尽坏事，都不知道反抗吗？

　　“无所谓！”

　　雒仁金不会对她动怒，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颊，眸光流转：“我能活到今天，全靠义父成全。”

　　“他只是利用你而已！”

　　许韵声不想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真正关爱你的人，不会舍得让你悲伤，让你难过。他对你的照顾，不过是一场算计，他要你卖命，要你为虎作伥，言听计从！”

　　一个好好地人，为什么要被别人如此利用？为了报恩？

　　雒仁金看到她眼中的急切，心头一热，身心随之都温暖起来。

　　她还是在意他的。

　　他的“恶毒”，击不垮她的善良。

　　忽地，他俯身下去，吻住了她喃喃说话的唇，轻柔又小心，比第一次还要慎重紧张。

　　许韵声表情复杂。

　　“你……”

　　他的眼闪闪耀动。

　　“我雒仁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跟着义父，不是为了贪图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作威作福。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有求于他。”

　　“我的妹妹。”

　　雒仁金一把拽下脖子上的那枚铜钱，将它塞到许韵声的手里：“这是我当年卖掉妹妹的钱。我，一无所有，苟活到今日，心中唯一地一点念想，就是找到我的妹妹。”

　　许韵声下意识垂眸。

　　铜钱老旧，表面光滑，细线缠绕，红得刺眼。

　　她见过这东西，以前……

　　在她愣神之际，雒仁金已拥她入怀，埋首于她的颈窝处，沉声道：“妹妹年幼，被人贩子拐走，我找不到她，在街上流浪两年，被义父看到。他不给我吃的，也不给我钱，他只问我想要什么。”

　　他喃喃自语。

　　“我想要找回我的妹妹。义父一口答应，说到做到。十年间，他带我找了多少地方，你知道吗？我一直找一直找，越找越灰心。”

　　许韵声听到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找了又找，我就是不死心。我虽然没找到我的妹妹，可我见识了太多，那些无辜弱小的孩子们，被人贱卖，被人奴役，见得越多，我的心里越恨！”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怨恨也一天天的累加，他总会忍不住去想，他的小妹妹，现在落在什么人的手里，过着怎样悲惨的生活。

　　许韵声咬唇不语。

　　果然，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属于自己的辛酸往事。

　　“这些年，义父交给我的差事，我没有一件怠慢过，并非完全出自忠心。而是，我想报复，我想让旁人都体会到我当年痛失一切，又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说了很久，许韵声也听了很久。

　　他浑身是刺，刺痛别人，更刺痛自己。

　　“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我给妹妹在父母的墓旁，立了衣冠冢，不让她做孤魂野鬼。”

　　许韵声迟疑许久，还是抬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也许她过得并不差……天见可怜，未必都是绝路。”

　　“是啊。”

　　雒仁金偎着她温暖的身体，似叹似笑。

　　这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他一定不愿意听。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就能令他宽慰。

　　他忍不住将她抱紧几分。

　　“我们，不要欺负别人，也不要被别人欺负，好不好？”许韵声轻声说道：“不管别人如何，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我，你，我们难道不能变成更善良，更好的人吗？”

　　怨恨是没有尽头的，悲伤也是。

　　波涛汹涌不止，风霜雨雪无休，它们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更改。

　　“如你所说，你的义父也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他也许和你一样，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痛。”

　　许韵声用很平淡的语气说着，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紧绷结实的手臂：“人活在世上，不会只有坏事发生，也会有好事。”

　　“你就是我的好事。”

　　雒仁金迟迟回应，亲吻着她的额头告诉她。

　　“若我能回来，我答应你，我一定做个善良的人。”

　　若他能全身而退，此生，他要一直守着她的身边，寸步不离，绝对不会离开。

　　许韵声眨一眨眼，视线稍稍模糊。

　　真不会说话，好好地话，居然说得像是遗言一样！

　　好丧气！

　　好心痛！

　　…

　　幽静禅房，一盏灯，一盘棋。

　　吴星河挽起宽袖，斟茶过去：“义父，请用。”

　　静明垂眸含笑：“好久没喝过你沏的茶了。”

　　黑白对弈，胜负难分。

　　“许久不见，你茶艺没有退步，棋艺见长。”

　　吴星河淡淡一笑：“义父手下留情，否则，孩儿怎有放弃的机会！”

　　“嗳，你太过谦虚了。”

　　吴星河低头喝茶：“我一向有自知之明。”

　　静明又落下一子，给他机会：“棋局而已，一旦开始就会有输赢，注定的。”

　　“义父说的是，正如人固有一死。”

　　白子落盘，掷地有声。

　　“你有话说？”

　　“算是吧。”

　　“说吧。”

　　静明将手中的棋子，全都放回棋盒，耐心等待。

　　“义父，阿金是不会背叛你的。”

　　静明了然：“当然。”

　　“您能不能给他一条生路。”

　　一声叹气起。

　　“星河，在你眼中，为父是那样无情无义的人吗？”

　　“不，义父您是做大事的人。”

　　做大事的人，从来不拘小节，而这“小节”二字，可以是他们不在乎的任何东西。

　　“你们这些年，为我做了不少事，帮了不少忙，你们都是好孩子。”静明意味深长：“我有多器重阿金，我对他寄予厚望，我要我的位置，留给他。可是那孩子，却因为一个外人乱了阵脚，令人失望。”

　　吴星河垂眸：“义父，阿金本就是有情有义的孩子，他跟随义父的初衷，就是为了寻找下落不明的妹妹。他的心，一直都很软，只是伪装得很坚硬。虚假的东西，都是不长久的，人的本性难移。就算没有许六爷，阿金自己终有一日也会退缩罢手！他要逃，那就逃吧。”

　　他的话，并非没有道理。

　　静明沉思一刻：“你真是一个好兄长。”

　　吴星河摇头：“不，我其实真正想做的是接替阿金的位置，又或者说，我想成为义父您最器重的人。”

　　静明挑眉看他，目光幽幽：“你真是这么想的？”

　　多用心的理由！

　　吴星河重重点头：“是的。”

　　“可你的身子，大不如前……”

　　吴星河沉着回应：“正因如此，我才要做义父您的心腹，而不是您手中的利剑。人外有人，身手比我厉害的人，多得是。可要说对义父您的忠心，我论第二，无人敢论第一。以我将死之身，为义父效忠，这是孩儿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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