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祥锦

　　窗外，夜风凉凉，绸帷飞扬。

　　青鲤熟睡，鼾声轻轻。

　　外头的蝉声，稍稍有点吵闹。

　　许韵声睡意全无，披锦起身，脑袋里乱糟糟的。

　　不是蝉声太吵，是他的心不安宁。

　　他来到院中的竹椅静坐，仰头看向星空，渐渐觉得没那么烦了。

　　与此同时，雒仁金一路风尘仆仆爬了半山腰。

　　他派程远回城做事，只身一人来见许韵声，抱着一颗“必死却要求活”的决心。

　　山路崎岖，弯弯绕绕。

　　他又渴又饿，气喘吁吁，待来到桑园附近，他放慢脚步，走得小心翼翼。

　　那道简易的木门后面，藏着他朝思暮想之人。

　　他离他越近，脚步越沉。

　　很快，他看到他了。
　　他不懂自己，为何会如此小心翼翼。

　　许韵声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睡袍宽袖，长发绾髻，扎束在脑顶，碎发松散，随意又俏皮。

　　他垂眸不语，唇畔挂着一丝若有似无地弧度，似笑非笑。

　　整张脸，被朦朦月光笼罩着，泛着诱人的光泽。

　　果然，他最喜欢在山上，过得这般舒服惬意。

　　雒仁金长吁一口气，不自觉地清清嗓子。

　　他的轻咳，惹来了许韵声的注意。

　　他侧身张望，眨一眨眼，恍恍惚惚地对上那道凛凛目光。

　　月光明亮，玄黑色的身影，一切都清晰可见。

　　许韵声惊诧之余，立刻站起身来，惊慌不安的瞳孔颤动，泛着微光。

　　是他！为何？

　　静静相对，惊慌，错愕。

　　他没想到自己还有要面对他的一天，他怎么可以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出现！

　　雒仁金又一声轻叹，声音带着浓浓疲惫：“六爷，我没有恶意。”

　　许韵声蹙眉：“雒仁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是，可我已经来了。”雒仁金郑重其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

　　许韵声怀疑：“我和你……”

　　“让我进去。”

　　雒仁金站在门外，疲惫的语气中带着一点恳求之意：“事关生死。”

　　许韵声敏感却不温吞，伸手打开了门，挡住去路，淡淡道：“有什么话你就说，莫要惊动了青鲤。”

　　若她醒来，定会对他不客气。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雒仁金浓眉皱起，整理思绪，却冷不防地伸出手去，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十指冰冷，他的手腕温暖。

　　许韵声一怔，心中悸颤。

　　“你又想和我耍什么花招？”

　　雒仁金将他拉近，一脸严肃：“我没和你耍花招！我上头的人，盯上你了，你现在很危险。”

　　他避重就轻，言简意赅。

　　“你上头的人？”

　　许韵声沉下脸：“谁又给你下命令了，让你不放过我了！”

　　隐忍的愤怒，占据心头。

　　不管什么理由，出尔反尔，太卑鄙了。

　　“我想放过你，可我没那个本事！”雒仁金一字一句道：“你跟我离开这里，马上走。”

　　离开？
　　许韵声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下意识地甩掉他的手：“我离开金陵城还不够？你还要我离开我的家？”

　　“没办法，你不走，我义父的人就会找过来，到时候我就保不住你了。”

　　许韵声冷笑连连：“保住我？我和你什么关系，我们是仇人！”

　　“许韵声！”雒仁金凝视着他的脸，克制着自己：“听我的！”

　　“我要是不听呢？金爷又要动粗，把我直接捆起来带走？还是怎样……”许韵声微微抬起下巴，无惧他的说辞。

　　“这里荒山野岭，我身边也只有青鲤一个，势单力薄。金爷不如别装了，直接让你的手下们出来，光明正大地处置我！”

　　他的语气过于激动，雒仁金禁不住又伸手，直接用掌心捂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唇。

　　双眉之下，黑眸幽幽，坚硬又脆弱。

　　“听着，许韵声，不管你有多讨厌我，我都无所谓。你想打我骂我，我奉陪到底。可是现在，我们必须先过了这一关。我不能让你出事，绝对不能！”

　　冰凉的掌心，温热的气息，完全相反。

　　许韵声瞪大双眼，瞬间无法出声。

　　他离他那么近，而且，他的手上还有一种味道，血液的味道。

　　雒仁金见他没有挣扎，直视着他，手指微微放松：“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突如其来的道歉，并不能消除他的愤怒。

　　许韵声怔怔看着他观察四周，仿佛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让青鲤收拾东西，然后，咱们连夜下山。”

　　许韵声眉心更蹙。

　　雒仁金与他对视良久，表情没有任何改变，一字一句道：“跟我走！”

　　…

　　天蒙蒙亮的时候。

　　程远已经将马车备好，等候在城郊的蜿蜒小路上。

　　官路畅通，人来人往，不易出行。

　　这条小路曲折难行，嫌少有人会走，最易隐蔽行踪。

　　等了一阵，迟迟不见少东家露面，他心中暗急。

　　少东家一个人，出入方便，带着许六爷，事事难做。

　　半个时辰后，天已经大亮了。

　　程远终于听到了阵阵马蹄声，寻声看去，看着雒仁金骑马带着一人，疾驰而来。

　　尘土飞扬，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也猜得到是谁。

　　这一次，许韵声没有被捆起来，他四肢灵活，却无法动弹。

　　坚硬修长的双臂，宛如沉重的锁链，将他整个人牢牢锁住，马背颠簸，晕头转向，好几次，他都反胃难过地要吐出来。

　　马一停稳，雒仁金直接翻身下马，留许韵声驼背弯腰，捂着肚子难受。

　　他左右摇晃，险些掉下来。

　　雒仁金暗中留意，长臂一伸，护着他的身体，问程远道：“他的丫头，还留在山上，你过去料理一下。许韵声，今儿跟我走。”

　　程远拱了拱手，点头：“是，属下会处理妥当的。”

　　雒仁金深深看他：“我最快三五天才能回来，那边的人，如果兴师问罪，你知道该怎么说！”

　　“属下听命行事，很容易全身而退。”

　　雒仁金长叹：“五天之内，我若是没回金陵城，你该怎么做？”

　　“属下会去见吴公子，听他差遣。”

　　少东家若不能及时回来，必定沦为“叛徒”。

　　“很好。”

　　许韵声坐在马背，听着他们的话语，似懂非懂，暗觉心惊。

　　悄无声息地，他已经置身在了充满危险的麻烦之中，他的性命，岌岌可危，没人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

　　雒仁金突然出现，几乎野蛮地霸道，非要带他离开。

　　如坠云雾，头重脚轻。

　　程远留下马车，骑着雒仁金的快马，返回缙云山。

　　许韵声双脚落地的那一刻，有些虚弱，他倚着树木站立，看着雒仁金清点物品，轻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我在金陵城还有牵挂的人……”

　　他只怕，姨姨会吓得发疯。

　　雒仁金头也不抬地回道：“你那个丫头会帮你传话的。”

　　“只言片语，怎么令人信服？而且，带走我的人，是你……他们知道你把我带走了，必定凶多吉少。”

　　雒仁金听出他的意思，抬眸看他一眼，定定道：“你说对了。从现在开始，你跟着我，就是凶多吉少。”

　　“荒唐……我和你义父无怨无仇！”

　　雒仁金眼色沉郁，淡淡地回着：“你没得罪他，是我的错，是我对你动了心，惹他老人家不痛快了。”

　　许韵声心里咯噔作响。

　　对他动心？他也喜欢男人？

　　他困惑不解的神态，落在雒仁金的眼中，仿佛带着某种轻蔑的姿态。

　　他随即轻笑一声，自嘲道：“我也没想过，我会是这种人。”

　　自从遇见许韵声之后，他就变了，变成了他口中最不屑的那种人。

　　见他走近，许韵声惊诧地瞪视着他，本能后退，双手遮挡在身前，呈现一种保护自己的姿态。

　　雒仁金见状，心，隐隐作痛。

　　现在好了，他更讨厌他了。

　　“该走了。”

　　雒仁金克制情绪，抬手示意，自己不会碰他一下。

　　许韵声呼吸稍稍凌乱，不自觉地发问：“你对我动心？你也是……”

　　雒仁金叹了口气，打断他道：“我和你一样，行了吧。六爷，上车吧。”

　　他又窘又急，更觉胆怯。

　　许韵声突然摇头，顿了顿又说：“不是，不一样……”

　　他究竟把他当成了什么？

　　“走吧。”

　　“等等……误会，是误会。”许韵声盯着他，目光晶亮：“我不是男人。”

　　他必须解释，解释清楚。

　　“……”

　　他的声音不小，吐字清晰，雒仁金听得真切。

　　他的神情一瞬间僵住了，好像毫无反应，可那双深邃幽黑的眸子里，巨大的风暴正在聚集盘旋。

　　许韵声咬紧牙关，又重复一遍：“我不是男人。”

　　他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不是男人，那是什么？

　　女人？

　　他是女人……他不相信！

　　如此简单的事，在雒仁金的脑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迟迟理不清个首尾。

　　许韵声深吸一口气，缓步后退：“我没骗你，我说得都是实话。”

　　雒仁金的视线随他的身形而动，冷冽的探究，疑惑的不解，仓皇的求证。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无数细小的碎片，慢慢拼凑，拼凑出一个被他忽略依旧，显而易见的真相。

　　他的孱弱，他的美貌，他的与众不同，这背后的缘由，他从未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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